這幾日,宮裏倒是喜事一樁接着一樁。在召秦珩於含章殿密談不久,賜婚的聖旨當天就出來了。只是原來許以的後位,換成了妃位。好在雲墨嫵並不甚計較,王貴妃亦是喜上眉梢。如此,倒也算是一樁好事。至少,全了雲墨嫵的一番癡願。

    宮裏一連有兩位公主傳出喜訊,自是大事。也因此,近日宮裏往來登門道賀的人便多了起來。我年歲尚幼,沈沐昕與我商量過後,遂主動向晉文帝提出將婚事推遲到我及笄後,自然也就可堂而皇之地將一概來客拒之門外。然而苦了雲墨嫵,遇上那樣的不幸,身心俱創,卻還要笑臉相迎那些上門道賀的貴婦達人,倒真是心如黃蓮,有苦道不出。

    躺得久了,聞着空氣中飄散的淡淡梨花香,眼皮漸沉。我略睜眼,眼眸有一瞬的不適,忙擡手在額前擋了擋。光影重合的那一剎,不知怎麼的,就想起了秦珩,那個初見時英姿颯爽的男子。

    “墨遲,朕的後位只爲你一人留待。”

    聖旨昭告天下的那一夜,秦珩暗自派人傳信約我太液湖一見。許是心底殘存的那一絲憐憫,知道他乃無辜遭人陷害,我赴約了。龍章鳳姿的男子踏着破碎月光而來,寥落的面龐,眸底欲語還休的遺憾惆悵,沒有別話,長嘆一聲後,他只留給了我這麼一句狀似無限深情的告白。也許,不僅止於告白,還是……一種承諾。

    然而縱使他情意深重又如何?郎有情妾無意,這一段情,從一開始,就註定了不會有結果。如今,更是如此。我只知他是我未來的四姐夫,再無其他。

    怔松間,有輕微的腳步聲傳入耳內,我略一睜眼斜瞟,複合上,懶散問:“信帶到了?”

    丹碧施施然來到身側,輕輕道一聲:“是。”

    我沒有再說話,交疊小腹上的雙手扣緊,渾然未覺眉心蹙起了一座尖尖的小峯。

    我當真要這麼做麼?聽從母后的話,佈下一場局去試探沈沐昕?若他得知一切,待我的心意又是否還能依然如初?

    我的心如被烈火烤熾般煎熬,幾番掙扎權衡,我的答案已是呼之欲出,脣角不由溢出一抹苦笑。

    是母命難違,還是世人心底多疑的劣根性作祟?我心裏很明瞭,所謂情深,亦不過如此。口口聲聲說着願意爲他下地獄,卻不能相信。倒不知,這是沈沐昕的悲哀,還是這段愛情的悲哀?

    “墨遲,你來了。”

    瑤臺階下,男子緩緩轉身,衣袂飛揚褶褶如雪,剪影如畫,揚起一抹暖若春風的笑靨朝我走來。

    我定一定心神,吩咐丹碧:“你回去罷。一會兒,沈侍衛自會送本宮回去。”

    丹碧自是識趣,應聲是,轉身而去。

    “你怎麼來得這般早?”半嗔半喜的口吻,兩靨暈紅,小女兒家的嬌態盡現。

    沈沐昕在我面前站定,墨瞳明亮深邃,手湊近我的指尖,輕輕握住,“我怎捨得讓你等我?”

    我低眉緩緩而笑,水眸秋波瀲灩。

    幾番擡頭欲言又止,沈沐昕不由一笑,柔聲問:“你有話要同我說?”

    我下意識搖頭,又點頭,終咬着脣問:“沐昕,四皇姐和夜帝的婚事,你有何看法?”

    沈沐昕腳步一滯,隨即笑道:“原來你這般悶悶不樂是在擔心四公主啊。”

    我驚訝,“怎麼我看起來很不快樂麼?”

    指觸的溫暖在眉心停留一瞬,沈沐昕微笑,語存憐惜:“可不是?瞧瞧你這愁眉不展的小模樣,可真是教人心疼呢。”

    我一怔,隨即壞笑着眨眼,揶揄他:“哦,卻不知是教哪個好人心疼了呢?”

    說罷,我嬉笑着跑開,沈沐昕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我是在打趣他,忙圍着瑤臺追逐起我來。

    “來呀,你來抓我呀。”

    “你別跑。看我一會兒抓住你了,怎生收拾你。”

    “呵呵……沐昕,你抓不到我。”

    最後,跑得累了,我二人雙雙倒在一旁的青草坡上,泥土和着青草的清新氣息鑽入鼻尖。

    我以手枕在腦後,望着浩瀚夜空中鑲着的繁星彎月,一閃一閃,彷佛是在朝我們眨眼,心裏的煩惱憂愁剎時被扔到九霄雲外,彎起嘴角,享受着這一刻的寧靜。

    “墨遲,你今夜約我出來,就是爲了問四公主與夜帝的婚事?”

    不知爲何,沈沐昕的話落入耳內,竟帶着幾分縹緲疏離。我搖搖頭,不願多想,爬起身來,笑靨明媚:“自然不是。我今夜約你來,是爲了跳一支舞給你看。”

    頓一頓,聲音漸低下去,“我們晉國的女子,若有了心愛的男子,定要爲他跳一支舞的。從此,只爲他一人起舞。”

    瑤臺上,一地白霜。女子衣袂翩翩,墨發如瀑,踏着月光的影跡輕旋漫舞,霜華亦不及她絕美笑顏的半分清麗瑩潔。帶着傾心的愛戀,爲心愛的男子舞出世上最動人的舞姿。

    倏然,銀光劃破夜的靜謐。一身黑衣的刺客從天而降,劍尖直指臺上翩舞若仙的女子,勢如破竹。

    “墨遲……”男子撕心裂肺喊。

    一個迴旋轉身,我怔怔看着緩緩在我面前倒下的沈沐昕,以及,貫穿他胸前的利劍。

    “沐昕!來人,抓刺客!”

    血不斷從沈沐昕的身體流出,染紅了瑤臺的白玉磚。我抱着沈沐昕,怔怔落淚,“爲什麼?爲什麼要……捨身救我?”

    沈沐昕半睜着眼,俊顏因失血過多白得嚇人,勉強一笑,斷斷續續道:“但……但凡我一息尚存,絕不讓你……在我面前受一絲傷害。墨遲,你要信我。”

    聰明如他,竟然什麼都知道,知道心愛的女子對他……心存懷疑。所以他用這一劍,證明了他對我的感情,也洗刷了自己的嫌疑。

    這一覺,彷佛睡了很久很久。前塵往事,一件件一樁樁清晰浮上腦海,饒是不能言語,我的淚卻一直沒斷過,淒冷入骨。

    是誰曾那般信誓旦旦地許諾,但凡他一息尚存,絕不會讓我在他面前受一絲傷害?

    又是誰,在我衆叛親離時,冷眼旁觀,看我屈辱地殺父滅國敵人,血淚相和流?

    如果可以,我寧願自己能這般永遠沉睡下去,再不要醒來。不醒來,就不須面對這支離破碎的殘酷現實,以及昔日戀人的冷硬心腸。

    眉心微蹙,只覺得身上各處都疼,彷佛要散架了一般。尤其是腦袋,彷佛有幾百雙手在同時揪着我的頭髮,拼盡全力,欲生生撕裂我。然而疼得撕心裂肺,恍惚間,有女子的低語聲漸次入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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