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回去,我一個人跪着就好。”

    心夢不放心,流着淚喚:“主子……”

    “我說讓你回去,你沒聽見麼?回去!”我驟然拔高音量喊,淚水刷刷滑落。

    心夢怔住,擔憂看我半響,終是依言起身,一瘸一拐離去。

    不知就這樣跪了多久,竟連天色暗下來也不自知。烏雲黑沉沉壓境,大風起,吹得地上枯葉飛沙橫掃天地間,豆大的雨點嘩嘩直下。

    我只是背脊挺直地跪在那兒,雙目直視前方,卻已然失了神采。大雨傾盆,打在我的身上,臉上,溼漉漉一片。水天相接,我跪立雨幕中一動不動,孱弱的身子如殘葉般伶仃無依。終於,牙關一鬆,我再也支撐不住了,倒在了水泊裏。

    國破了,家亡了,我只餘孑然一身。天大地大,竟再無我雲墨遲的容身之所。哪怕我今日真的淋死在這狂風暴雨裏,只怕也無人會爲我落一滴眼淚。

    那一剎,內心的悲愴再壓抑不住,我伏地痛哭起來。那些深埋心底的委屈和難過,那些日夜鑽心刻骨的思念與緬懷,那些深植心底的深仇苦恨,如決堤之水般,宣泄而出,一發不可收拾。

    落在身上的雨突然小了許多,我睜眼,映見一雙皁青色的靴子,不由吃了一驚。難道是他?

    “沐……”

    話音戛然而止,淚眼迷濛,雖瞧不清真切那人的模樣,然見其青衫卓然,絕非我所想的那一人。

    只聽得一道溫和的男音嘆氣道:“後宮之事,我本不欲插手。可看你這般,我又實在不忍。”

    我的淚和着雨水唰唰滑落,爲何覺得我這般可憐落魄不忍的人,不是你?沐昕,爲何不是你?

    “這不像你。”那人又道,“我原來認識的雲墨遲,並不是這個樣子的。”

    略帶嘆惋的語氣,仿若昔日至親般溫和的口吻,我的淚再度洶涌落下,仰首卻猶自強嘴反駁:“你怎麼知道?我一直就是這樣的。”

    “不,你不是。”男子答得肯定,傾天雨幕彷佛皆被攏在他手中的青綢傘外,望之,竟有一股遺世獨立的清然風姿,“兩年前,在鹿臺,我第一次見你。你陪同晉文帝參加三年一度的三國會盟。彼時的你,神采飛揚,宛若夜明珠般耀眼奪目。我猶記得,你不服氣皇……皇上對女子的鄙夷,登上鹿臺彎弓射大雕的英姿,以及,那句驕傲的宣告。你說,‘並不是世間所有女子都不如男子的,至少我雲墨遲不是’。這句話,我一直記得。”

    “……”

    他說的,其實我都記得。那年鹿臺盟會,我嫌久居宮中苦悶,遂央求了父皇帶我同去。最要緊的是,當時身爲執金吾的沈沐昕要奉命護送父皇前去赴會。我其實,是捨不得與沈沐昕分離。那樣的盛會,我原是沒有資格前往的。就連身爲儲君的太子哥哥都不能。然而父皇疼我,已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什麼都肯依着我。彼時的我,芳華豆蔻,倚仗着父皇母后的庇護寵愛,桃花看盡,冠蓋滿京華,當真是風光盛極一世。然而如今的我,落魄如斯,哪裏還配擁有那樣的驕傲?

    “方纔,爲什麼要那般委曲求全?”小心翼翼的口吻,惟恐傷了我。

    我垂首,眼淚止不住滑落,卸了假裝堅強的外表,流露出脆弱的神色,直覺地相信眼前這個男子,他不會傷害我。

    “我不能反抗。要報仇,就得先好好活着。得罪麗妃,將會使我日後在這宮裏步履艱辛。也許,還會喪命。一死了之固然痛快,但只怕,是親者痛,仇者快。我不能讓我的父皇母后九泉之下猶不得安息。國破家亡,我已一無所有,更無人可依靠。要報仇,唯一能靠的,就只有自己。這一己之身,我早已捨棄。無論是多大的屈辱,我都能忍受,也必須忍受。”

    聽我含淚細訴,青衫男子似乎極不忍,“雪犀公主……”

    我打斷他,“不要這麼喊我!晉國亡了,雪犀公主早已死了。現在的我,只是一無所有的雲墨遲。”

    有那麼一剎,整個人彷佛已失去了知覺,虛軟無力,大顆砸在臉上的雨水都不能使我清醒半分,眸中的光彩漸散,整個人向後傾去。

    昏昏沉沉地睡了許久,只覺身上綿軟如一團棉花,輕飄飄的使不上力。頭疼欲裂,較之上次,竟是愈重了幾分。眼皮重如磐石,拼命想睜開,越是睜不開。

    耳畔總有人來來往往的腳步聲,懸絲號脈,替換毛巾,男子不時發出的震怒低吼聲吵得我眉心微顰,卻也是欣慰。原來我的生死,還是有人在乎的。無論,那人是出於什麼樣的原因。每日到了固定的時候,會有人輕輕攙我起來,悉心喂藥,給傷指換藥包紮。我雖病得沉重,一時清醒不了,意識模模糊糊,倒肯在喝藥一事上配合。

    終於,在纏綿病榻十餘日後,我輾轉甦醒。

    “水,我要喝水……”我如是低喃。

    耳邊是心蓮抑制不住的欣喜驚呼:“主子,主子您醒了!”

    眼珠子動了動,微微眯眼,又迅速合上,似乎一時不能適應室內明亮的光線。

    心蓮忙扭頭喊:“把窗子合上,主子剛醒,受不得強光。”

    一旁的侍女乍然見我甦醒,已歡喜得呆住,此時聽心蓮呼喝,方一個去關窗,一個急匆匆跑到屋外稟報。

    我望着心蓮面頰上雙垂的淚珠,淡淡的感動涌上心頭。初次相見時冷言相諷的心蓮,竟能在此刻爲我的甦醒落淚,可見這些時日的相處,到底是熬出了些許主僕間的情誼。看她雙眼深深凹陷下去,想來這些天一直守在牀畔,人心都是肉長的。她這般待我,我如何能不感動?

    我輕輕握住她的手,露出些許疲憊的笑意。

    “這些天來,辛苦你了。”

    出口那一剎,倒嚇了自己一跳。曾幾何時,我清脆的嗓音,竟變成了今日這副乾啞如垂垂老矣婦人的滄桑音調?

    心蓮抹淚,擠笑安慰我:“主子高燒十餘日,一直滴水未進,想來傷了聲帶。待過幾日,休養着,也就好了。”

    說着,她轉身去給我倒水,遞至脣邊,“主子,喝水。”

    許是心緒不穩,我喝得有些急了,倒給嗆住,不由轉首向內側輕輕咳嗽起來。

    “主子,主子您怎麼樣?”心蓮極輕地拍扶着我的後背,焦心不已。

    有人疾步入室,彷佛迫不及待般,到了牀前,撞見這一幕,大手一揮,罩向心蓮,將她摔打在地,半邊臉高高腫起。

    “沒用的奴才,連給主子喂水都做不好,朕留你何用?來了,拖出去杖責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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