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玄隱劍 >一七九.大禮
    見諸人神色各異,欲言又止的模樣,江朝歡只覺索然無味。

    世間事竟荒誕至此。一年前客棧初遇時,尚是相差無兩的情景。如今時移世易,與謝釅自是凶終隙末,貿首之讎,未想嵇無風也是對他恨之入骨,恨不能親手除之。

    他本想此次告知嵇無風身世真相,如今看來,卻是不必了。

    兔起烏沉,桂華流瓦,暮色將明快的街巷渲染成一片沉涼,把古舊的客棧鍍上了一層金灰。幾隻鳥雀零零落落棲在屋脊之上,不遠不近地陪着正酗酒不休的江朝歡。

    自天黑喝到半夜,已是混混沌沌,不知天地爲何物,幾次險些摔下屋頂,他卻仍不停地灌酒。忽然,一點極輕的落聲讓他的動作一滯,瞬間清醒。

    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迴雪,是溯雪迴風。

    他皺了皺眉,起身欲走,卻被一把拉住了袖口。很不幸的,他又想起了聚義莊中與謝釅、嵇無風屋頂夜飲暢談的一幕。

    來人的動作卻比嵇無風輕柔地多,身形也輕快至極,是嵇盈風。她很有分寸地立刻收回手,柔聲道:“打擾江公子雅興了,請稍待片刻。”

    “有事?”醒過酒後,江朝歡頭疼欲裂,有些不耐。

    屋脊上整齊地擺着一排空酒罐,不知他這是喝了多少。不僅把他平日裏戲謔乖張的做派洗得一乾二淨,那點毫無憑據的熟悉感也煙消雲散。

    今晚的他,比初遇時還不可接近,不可捉摸。

    嵇盈風小心翼翼地挪走一個酒罐,站得離江朝歡更近了些,見他頸上傷處鮮紅,臉色也泛着潮紅,散着不勝的病態。不由心裏酸楚,屈膝行了一禮:“江公子,今日哥哥冒犯之處,我替他賠罪了。聚義莊密道救命之恩,廣陵相送之義,雖一直未能報償,我卻永誌不忘。”

    江朝歡輕笑了一聲:“如令兄所言,我不過是另有目的罷了,談何恩義?何須報償?”

    “哥哥心裏怎會不知,他只是逞口舌之快罷了。”嵇盈風急辯。“他今日衝動之下傷了你,回去後一直後悔,他絕非是真的想殺你。”

    “我是愆戾山積之人,你們,是名門正派之後,想取我性命,是天經地義。”

    江朝轉過身,漠然地望着一步之距的嵇盈風。

    “不,我從未作此想。雖然我們生來參辰日月,勢不俱棲,但你屢次盡力迴護我們周全,說明你實乃有情有義之人。我相信,謝家的事也不是出於你本意。我沒有資格替謝公子原宥理解,但我不會人云亦云,隨波逐流。”

    夜風之下,她衣袂翻飛,髮鬢搖亂,眼裏卻有着某種不可動搖的堅定。她道:“我等着真相大白的那日,也等着你…與我們站在一起的一天。”

    兒時的記憶漸漸與眼前的嵇盈風重疊,江朝歡眼睛一酸,呼吸幾乎凝滯。他冷硬地避開那道炙熱的目光,轉身只道:

    “那恐怕要讓嵇姑娘失望了。你親眼所見便是事實,而你心中所念永爲幻像。來日再見,你我還是敵人,也只會是敵人。”

    嵇盈風情急之下又拉住了他的衣袖,卻再也沒等到他回頭。

    “薰蕕異器,道不相謀,還望嵇姑娘自重。”

    江朝歡輕輕推開她,躍下屋頂。嵇盈風的輕功分明能追上,卻只是定定立在那裏,目光追逐着他離去的方向。

    “不會的。你到底是怎樣的人,世人不知,天地不明,你亦不辯,我卻知曉。”

    那片衣角分明頓了一下,才飄然遠遁,消失在一目無邊的黑寂。嵇盈風駐立良久,心事仍自難排,俯身拾起了個江朝歡喝了一半的酒瓶,學着他的樣子仰頭灌了一口。不知怎的,她心中莫名浮起了幼時的一些破碎的記憶。

    雁過斜陽,草迷煙渚,是姑父在教他們踏莎行。

    江南水鄉,煙籠霧鎖,姑父在水面上輕點,身形在搖曳的荷花中忽隱忽現,轉眼間就已到了對岸。這冠絕世間的輕功極兼淮水一派之長:“踏莎而行,狀似遊人踏春,意如閒庭信步。”

    她和哥哥,表哥在後追着,穿過一片片荷葉,轉過一泊泊小湖,直到傍晚給那片淡粉灑上了金光,將翠綠染成墨赭,早已從習武變成了嬉戲…

    此後的人生中,她最愛習的就是輕功,只因在水面穿梭之時,常能恍惚間見到兒時玩鬧景象,見到她曾短暫擁有的幾年歡愉時光。

    小山起伏般的屋脊下,顧襄立在一片陰翳中,她的手死死扣着金柱,來倚住失力的身子。

    本是擔心江朝歡飲酒無度,遭逢危險,卻莫名看到了這一幕。她心裏泛開了一片苦澀,數度想衝過去質問兩人,但幾番思慮,還是堪堪忍住。她只是望着嵇盈風坐在屋頂,雙腿一蕩一蕩的,腦海中隨之不斷迴旋兩人適才的對話。

    他的心,到底是何種模樣?他曾說過的話,到底有幾分是真?抑或是這一切,都不過是夢幻泡影,朝露閃電,連他當下承諾之時都不過是一場騙局…

    顧襄頹然靠着柱子,滑落下來…

    第二日一早,嵇無風兄妹出門時,打聽到江顧二人早已走了,遂懨懨離去。範雲迢卻鬆了一口氣,她生怕再遇魔教之人,忙傳訊駐在左近台州的大禮分舵,請求派人護送。

    大禮分舵舵主趙圓儀,是丐幫現存六大長老中唯一的女子,平日鮮少參與紛爭,倒是安分守己得很,與其他分舵交遊甚少,就是豫州之會也未參加。此次得到通傳,竟立刻親自前來相送,倒叫範雲迢有些不好意思。

    路上,趙圓儀對三個後輩照顧有加,宛如慈母,三人都是自小失恃,乍然得此精心照料,無不大爲感動。三日之間,一行人渡過渭水,到了雍城,離豫州只剩兩日腳程,已是難捨難分。

    於是在範雲迢的提議下,三人認趙圓儀爲姨母。雖則有幾分真心,但範雲迢實則是爲其父拉攏大禮一脈。此後三人更是親厚起來。

    這日傍晚,因錯過宿口,幾人在雍城郊外紮了帳篷過夜。

    丐幫本是花子行乞發家,自來都是窮人,於衣食住行並不講究。趙圓儀卻擔心嵇無風兄妹睡不習慣,這夜把他們的帳子裏塞了好些稻草,又解了披風鋪在上面,自己去外面守夜。

    夜裏無風無月,星星也只幾點,靜得可怕。半夜又淅淅瀝瀝下起雨來,只見越下越大,轉眼間已有一指深積水,趙圓儀只得也入帳躲避。

    四人擠在帳裏,自然睡不得了,便點了蠟燭閒坐。

    嵇無風說起幼時出海打漁,也曾遇到過這樣一個沒有風的夜,氣息壓抑至極,讓義父愁眉不展。他說這海水越平靜,待會兒的暴雨越是狂烈,果不其然,轉瞬驟雨傾盆而至,伴着狂風大作,險些將小船掀翻。

    似是在迴應他的話,外面適時地劃過了一道閃電,轟然一聲悶雷,嚇得範雲迢一抖,緊緊抓住了嵇無風的胳膊。

    嵇無風嘿嘿一聲,扮了個鬼臉,道:“這裏沒有滔天巨浪,卻有…”

    見他停住,範雲迢正不解,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卻見趙圓儀食指豎在嘴邊,瞳仁斜往帳外的方向,一瞬不瞬,神色極爲鄭重。三人登時緊張起來,不敢言語。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