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玄隱劍 >二四五.雙線
    這是嵇盈風孤身遊歷的第四十天。也是她第一次毫無目的地度過、或者說是消耗着生命。

    不,嵇盈風回頭看了看那個帶着帷帽、全然遮住了面容的身影,陷入了沉思。

    或許,她算不上是“孤”身,因爲,這已經是她第九次遇到那人了。

    ……

    從小承載着“南嵇北謝”的期望,父親過世後又自發地將照護哥哥的責任包攬於身,她很難有這樣獨屬於自己的時間。

    她總是被安排做什麼,因爲她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這一點尤其凸顯於君山一夜後。

    是夜,她眼睜睜看着顧雲天帶走了江朝歡。雖然魔教沒有與她爲難,但她更希望的是,江朝歡別再回到那個地方。可是,她既無力阻止,也沒有理由阻攔。

    雖然如此,擔憂和不捨之下,望着一行人離去的方向,她竟下意識地跟了上去。憑藉着溯雪迴風的高超輕功,追着她們下了山,走到了天光大亮,直跟到長江之畔,她才猛地清醒。

    以顧雲天的功力,不可能沒有察覺她在跟蹤。之所以沒有出手,只怕是在等着看她的意圖。而她這樣,又算得上什麼?

    她總不能跟到最後、加入魔教吧……太過執着只會讓魔教覺得江朝歡和她這個所謂名門正道勾連不清,爲他徒增麻煩。

    遙遙一望,魔教的船已經逼近水天之際,唯剩一點。嵇盈風止步在黃沙翻滾的淺灘,只覺自己也是這茫茫江水上的一葉扁舟,如果不跟着前面的船,就找不到行駛的方向。

    沒有回去找哥哥,是因爲他武功今非昔比,範雲迢又在勿吉回來的路上,足以幫助陪伴他,已經無須她再從旁幫扶。何況,歷經了這麼多,哥哥也終於該獨自面對和承擔他的責任了。

    所以這一個月,她繞着岳陽城開始閒逛,走過了不知多少城鎮,看遍了左近的鄉村。有時擔心起江朝歡時,試圖打聽他的消息,一無所獲;欲和他聯繫,無從下手。這才發現,一直以來,都只有他能精準而及時地出現在自己面前,可自己想要找他,卻毫無方法。橫亙在兩人之間的溝壑,不僅幽深難填,更是單向通行的。

    站在懸崖邊的她,只能原地徘徊,等待着下一次來自對面的聲音。

    而她也確實很快就得償所願。江朝歡一人獨上崆峒山、連挑崆峒九老的消息如一顆水雷,把近日暗流涌動的江湖炸得滄海橫流。

    至於她,就是在得知此事的第二天遇到那個帷帽人的。

    其實,這次相遇,已經是他們第二次相見。只是因爲有了第二次,嵇盈風才覺出了第一次的不同尋常。

    君山大會那日,她不由自主追隨顧雲天等人下山時,曾在天將明之際瞥到過一個人影。

    那人極高極瘦,像個骨架,面容被帷帽遮着,全身唯一露出的皮膚是右手。

    他的右手蒼白而枯瘦,手中攥着一條麻繩,那麻繩又捆着一口棺材,他行走間分明右腿不便,卻仍一瘸一拐地拖着棺材下山。二人遠遠撞見,他就停了下來,似在避讓。直到嵇盈風無暇他顧地掠過了老遠,才偶然回想起下山路上遇見了這樣一個怪人。

    奇人怪事見多了,本不會在嵇盈風心裏留下多少印記。然而,在她聽聞崆峒山之變後,趕往兗州的路上,本是爲見到事成回谷的江朝歡,可出現在她眼前的卻是這個人。

    那時她正策馬疾馳,一輛馬車從旁駛過。交錯的一瞬間,那馬車的簾子被一隻蒼白的手陡然掀開,簾後隱約是因風飄曳的帷帽,她恍惚中好像聽到了裏面傳出的一句話:“有些早呢……”

    儘管兩者只是匆匆一面,嵇盈風卻恍然驚覺,這人定是君山曾遇到的那個坡足拖棺人。可是她調頭回去找時,卻已尋不到馬車蹤跡,唯有那極富特色的妖異聲音如嫋嫋煙波,在她耳邊繚繞不散,再也無法忘懷。

    ……

    “姐姐,這是借坡子張家老牛的錢。”

    這是她帶着疑惑繼續趕路後,在鎮子集市上聽到的一句話。

    彼時她正擠在人羣中艱難前行,身邊一大一小兩個孩子的對話卻清晰地傳入耳中。她轉頭看時,那孩子已經淹沒在人潮中。

    這句尋常的話既不是對她說的,也和她毫無關係,可她卻莫名覺得不對。

    嵇盈風本就是個敏感細緻之人,又兼這多事之秋,她的直覺中認爲這話其實是說給她聽的,甚至應當與江朝歡有關。

    她稍一打聽,便得知坡子張是鎮口張家村的村民,常常出借家中老牛維生。幾乎沒有猶豫的,她就往鎮口走去。

    雖然也曾懷疑是個陷阱,故意引她入瓠,但心中期待勝過了擔憂,她還是找了過去。

    只是,雖然很快就找到了那坡子張家,可那孤零零的草屋和不遠處的牛棚一目瞭然,並沒什麼怪異之處。她仔細檢查了幾圈,都沒發現問題。天徹底黑了下去,她獨自站在牛棚外,開始疑惑,難道一切都是自己想多了嗎?那兩個孩子說的話真的與她毫無干系?

    正思索間,身後卻突然傳來“吱呀”一聲,隨即就是一串不甚平衡的腳步。她驟然閃身躲在了牛棚背後,透過縫隙,看到那草屋中走出的,是一個坡足老漢。

    這就是坡子張嗎?嵇盈風屏住呼吸,努力在黑暗中辨認那人的形貌,可他一直佝僂着脊背,灰白的亂髮又散在頜角,完全無法看清面容。

    那人亦在牛棚前立了半晌,期間動作遲緩地俯身摸索了片刻,便踱步回去了。

    一切都被隔絕在了草屋之內。

    在嵇盈風看不到的地方,那人背靠着屋門,將手心攤開,映入眼中的赫然是一些詭異的綠色粉末。

    他翻轉手掌,綠粉簌簌而落,把坑坑窪窪的地面染得幽光閃閃。

    “拜火教麼……”他輕聲自語,一邊慢慢扯下了下頜的鬚髮,“不是被那姓江的引來,卻是衝着她的,有趣……”

    幽暗肅寂的屋子裏,他的聲音悠悠盪開,如抓不住卻處處散落的雲煙,徒惹心癢。

    他繼續慢條斯理地取下假髮、洗去黑灰,融盡泥模……隨着一個農家老漢的消失,另一個高瘦的人影憑空出現,唯一不變的,是那坡了的右足。他最後伸手抹去了眉眼的矯飾,一雙狹長奪目的鳳眼便顯露無遺。

    這是一雙讓人見之不忘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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