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玄隱劍 >二七二.破綻
    當晚孟梁收好白天曬的藥材去找顧襄後,卻見顧襄不在房中。孟梁正要走,餘光一瞥間卻見牀腳掉了一本書。

    他嘆了口氣,走了過去,一邊老成地抱怨:“她還是這麼毛手毛腳的……”

    拾起書來,他的自語隨着目光停住了。

    那是孟九轉留給顧襄的遺書《岐黃經》。

    而眼下這書正翻開着攤在地面,張開的那頁,用蠅頭小楷記錄着肺經,下面還有精細的配圖,只是,每行醫經下,卻是另一種筆體寫下的字跡“至道之宗,奉生之始。會啓周天,微而不顯……”

    孟梁一目十行掃過,暗暗心驚,再看書上紙張溼潤,又有火烤之像,轉頭見一旁水盆邊淋淋漓漓滴落了些水漬,而那水漬卻蜿蜒到了火燭旁。火燭上架着一個銅盤,也留下些水印,此刻正翻倒着。

    ……還好,看這景象,孟梁猜測是顧襄看書時不小心把它掉落於水盆中,撈出後爲快速烘乾又置於火燭上炙烤。隨後有事離開了,但那書卻沒擺正,從銅盤上翻落下來掉在地上。

    如此說來,她應該沒看到吧……孟梁情急之下,顧不得太多,只將書又用水打溼,見上面記錄着內功的字跡漸漸消隱,才把書又放回原處。

    隨後,他站在一旁似乎還想做什麼,卻聽外面隱約有聲,怕是顧襄回來,忙奪門而去了。

    聽他離開,房中衣櫃門被推開,江朝歡從櫃中步出,拾起那本遺書,默然看了片刻,攜着書亦走出了顧襄房門。

    此刻,他已經驗證了,定風波到底在誰手上。

    真正的遺書在顧襄手裏,他拿不到,也不想碰,這一本自是他僞造的。

    那本遺書他曾在嵇無風君山會上翻開展示時見過一頁,他便將這一頁翻開,他相信孟梁緊急關頭不會往後多看。而他兒時學到定風波第二章,所以寫個開頭不成問題。至於這種錄字祕法,他早在慕容義留給慕容褒因的遺言上見過,根據嵇盈風所說,也讓他確定這種西域祕術便是孟九轉所用。

    孟梁只通醫術,不懂武功,若在醫書上看到內功字跡,這種奇事他定會告知顧襄參詳。

    除非,他認得這是定風波,而且,他不能讓顧襄知道遺書上有定風波。

    爲什麼會認得,這說明不僅孟九轉跟他講過此事,還給他看過原文。這便排除了定風波是用數字代號刻在藥材上的說法,也能佐證嵇無風所練,真的是定風波。梅溪橋和鶴松石,至少有一個人在說謊。

    而爲什麼他不能告訴顧襄。也只有一個可能--孟九轉的囑託。

    他把自己完全代入孟九轉的視角,想象着他每一步會怎麼做。電光石火間,對整件事的脈絡終於有了完整的猜測。

    這次,他不再虛與委蛇,沒時間多加試探,而是驀然擡頭,望向孟梁離去的方向,徑直掠步追了上去。

    後山無人處,掏出那本《岐黃經》遞給孟梁,孟梁遲疑着接過,隨即作色怒道:“你偷來的?又要做什麼?”

    然而一瞬間他神色僵住,明白了過來。

    也不是笨人,孟梁垂下手,任寒風吹皺書冊,冷冷一笑,譏諷道:“顧襄什麼都不知道,你要怎樣,衝我來吧。”

    江朝歡負手而立,冰冷的目光漠然掃過他:“我只想給你講個故事而已,若有不對,煩請你指正。”

    沒等孟梁回答,他便自顧自講述起來:

    “一個少年從小在荒山野嶺長大,見過的人唯有師父一個。他們相依爲命,師父教他醫術,視他若親子。”

    “直到十六歲那年,一夥不速之客闖入了他們的生活。他們逼少年帶他們去找師父,給幾個人看病。少年沒想到,其中一個,竟是他的親生父親。而他的父親,在他襁褓之時利用他暗算師父,師父的眼睛因此被弄瞎,卻擄走了他逃往冰天雪地的荒山,從此一個人撫養他長大。”

    孟梁眼裏幾乎能噴出火來,卻還是強忍住怒意,聽他說下去。

    “他的父親沒想到兒子還活着,一時愧疚、激動、感激交雜,當場自盡謝罪。而那少年接受不了這個變故,衝入林間逃開了。他父親的師弟去追他,其他人則繼續在此看病。”

    “在山林裏遊蕩了三天,少年想通了,又擔心那夥人對師父不利,遂主動回去了。但是,讓他沒想到的是,那夥人已經離開,可師父卻也服下了必死之毒,命在頃刻。”

    “師父彌留之際,見到少年,卻給他留下了幾個奇怪的囑託。他讓少年日後跟隨那夥人中的一個女子顧襄,聽從她、保護她。還讓少年在自己死後,將自己身上紋繡的字跡背熟,再把自己全身塗抹上加速腐化的藥物,然後馬上離開。至於那些字跡,他要求少年不許和任何人提起,唯有當顧襄有生死劫難之時,才能告訴她。”

    “少年雖不解,但一一照做,並立刻離開了。之後,他故意被師叔找到,隨之回去,發現了那夥人留給他的字條,便追了上去,直到長白山下雪崩後,與那夥人會合……”

    江朝歡語調平靜,孟梁的怒意也漸漸平息了下來,轉爲了超出他年紀的冷鷙怨懟,甚至隱隱流露出殺意。

    “精彩。”

    孟梁陰沉的目光死死盯着江朝歡:“這麼好的故事,也只有你能編的出來。所以下一步怎麼辦?要用你那些手段,逼我吐出定風波嗎?”

    見孟梁直接承認,江朝歡也不再繞彎子,卻道:“我還有幾處不解,望你指教。比如,孟九轉應是在自己身上和給顧襄的遺書裏留下了定風波,那麼,遺書裏有幾章?你記下的有幾章?”

    “各有一半。遺書裏是前半部,我腦子裏的是後半部。”

    孟梁爽快的回答了,頓了頓,又轉而問他:“該你了,你可否告訴我,是怎麼發現我曾回去見到過臨終前的師父?又背下過定風波?”

    “因爲我被派去護送顧襄求醫時,教主格外吩咐,必須將孟九轉就地處死,並把其遺體原封不動帶回教中。我對此一直有些疑惑,直到了解了當年西域孟九轉與梅溪橋舊事,孟九轉或許得到了定風波。”

    江朝歡亦不着急,娓娓道來:“但教主定是沒有定風波的。這說明,孟九轉私藏了起來,而這,應該也是後來被教主追殺的原因。不過教主應該也僅僅是捕風捉影的猜測,但依他對孟九轉的瞭解,可能覺得這般神醫若真有這絕世祕籍,會記錄在自己身體上,才最爲保險。所以教主才下此命令。”

    孟梁陰沉沉的一笑:“然後呢?”

    “只是當時我還不知道定風波與孟九轉的關聯,沒想到這。所以,後來在長白山下雪崩後,失落了遺體,我派人搜尋許久,教主的人也把山腳翻了個底朝天,卻毫無蹤跡。”

    “經歷了兩次春天雪化、甚至嵇無風連那遺書和藥瓶都撿到了,那麼大的棺材和遺體怎麼會還找不到呢?”江朝歡頓了頓,道:“我終於想到,不是我們找不到遺體,而是那遺體已經沒了,徹底消失在這世上了,就算把長白山翻過來,也沒人能再見到了。”

    “從孟九轉的立場看,也很好理解。他既然當初沒把定風波上交給教主,現在肯定更加不想。而見到我們,他自然明白教主目的。再看女兒還活着,那這本絕世祕籍定會被他當作保護女兒的籌碼。所以,他表面上自盡配合我們,暗地裏卻要保證,自己的遺體、也就是定風波,決不能被我們帶回去交給教主。也就是說,他需要在遺體上動手腳。”

    “再回想這一路的經歷,才發現,其實從我們離開又折回看到孟九轉遺體,到把孟九轉遺體帶走,在長白山下發生雪崩,遺體脫離我們視線掌控的只有兩段時間。”

    “只是我以前一直將注意放在了雪崩後,一味搜尋,但卻忘了,從我們離開時他還活着,到第二日我們折返他已經自盡,這期間,只有他一個人,此時纔是動手腳的最好時機。”

    聽到這裏,孟梁目光一閃,卻問道:“那你憑什麼說是我回去動了手腳,師父自己臨終前喫下什麼藥物不可以嗎?”

    “你還記得雪崩後我們再次相見嗎?”

    江朝歡只問這一句,孟梁便恨恨地斜睨着他,立刻懂了。

    “我們帶走孟九轉遺體前,給你留了個紙條,上面寫着我們落下東西回去取,結果發現孟九轉自盡了,還留下遺言想讓我們把他遺體葬回故鄉,並要你會合,與我們一道回中原。”

    “你不是喜怒不形於色之人,更不是能輕易信任別人的人。從小到大隻與孟九轉相處過,你的性情十分古怪,對他的感情也非同尋常。”江朝歡客觀地敘述着:

    “試問,面對我們這羣不速之客,你本就充滿敵意。而我們這一來,你師父就自盡了,我們還要帶走他的遺體,你怎麼會那麼容易相信?那麼容易接受這個事實?”

    孟梁恨的有些牙酸,卻也無可奈何。

    確實,他負氣出走,到長白山再見,中間發生了這麼大的變故,失去了師父,可他沒有質問他們,沒有過度悲傷,就那麼輕易地信賴了他們,跟他們回了兗州。

    得知死訊連黃鑑賜都着實驚訝了好一陣,還盤問了許久。以他的性格,怎麼可能因爲一封字條就認同了他們師父自殺的說辭?就任人擺佈,追隨顧襄奉其爲主?

    除非,是孟九轉親口和他解釋過,告訴了他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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