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玄隱劍 >二二二.序幕
    蓬牖茅椽,燈昏茶涼。

    寒酸粗陋的客棧中連着夥計也就八九個人,本都鬆鬆散散地閒坐,此時被謝釅這一聲“站住”一驚,全都好奇地扭頭看向聲源處。

    出聲的是個坐在角落的年輕人,而他雖未指名道姓,那被叫的人卻很自覺,悠悠停在了原地。

    那是一行四人,不知怎的,都神色古怪,說不出話來。半晌,應聲的卻是看起來年紀最小的那個,“謝公子別來無恙啊,慕容小姐怎麼不在?令堂和令姊身子可好?教主派你來這裏有何貴幹?”

    能看出,孟梁在極力展現話事人的成熟可靠,但顯而易見,他的努力好像沒什麼效果,甚至可以說是起到了反效果——

    本來還稱得上是平和可親的謝釅,臉色頓時僵住了。

    顧襄尷尬地蜷着手指,“咳咳”了兩聲。小縉則使勁掐了下孟梁的胳膊,把他扯到了後面,嘰嘰咕咕地罵他:“你不會說話可以不說……”

    從小生長在荒無人跡的玄天嶺,從未和除了孟九轉之外的人打過交道的孟梁,不僅對人情世故一竅不通,對中原武林的紛爭也是毫無概念。

    儘管隨江朝歡來了兩次中原,但都被他的手下嚴密保護,幾乎沒和外人接觸過。而江朝歡也並未和他講過各種派系之爭與近來武林大事。所以,在孟梁看來,所謂江湖,只分爲顧雲天的魔教和其他。

    而和江朝歡他們一道去玄天嶺求醫的謝釅,自然被他歸於魔教那一類。當然,至於他問的那幾個人都已死了,他更是全然不知。

    眼見這裏臉皮最厚的小縉都撐不住了,謝釅更是怒極反笑,慢慢站起身來。而那四人中唯一不曾開過口的年輕人終於擡起了眼眸,淡淡地說道:“謝公子有事嗎?”

    店中的客人看來都是沒什麼見識的,此刻還沒認出來眼前的人都是誰。見他們半天沒有動手的意思,也就都沒了興致,又轉頭喫喝了起來。

    重新平靜下來的客棧中,枯黃的油燈被門窗縫隙裏擠進來的晚風吹得晃晃蕩蕩,把每個人的神色都映得變換莫名。

    終於,謝釅的目光從孟梁身上移開,極輕地笑了一下。

    十幾天前,在新房中發現了慕容褒因遺筆,儘管他由此推斷是江朝歡逼迫慕容褒因新婚之日自盡,但並沒有直接的證據,他還不敢完全肯定。可今天,孟梁的出現讓他徹底清醒了。

    那個所謂神醫孟九轉的弟子,也是他們魔教的人。

    那當時慕容褒因的毒到底解開了嗎?抑或者他們又動了什麼手腳?再想到孟九轉說自己二十年前曾給姐姐看病,既然孟梁與魔教攪在一起,那孟九轉又是何人?

    本以爲江朝歡陪他求醫是爲接近於他,但至少治病不會有假,可現在才發現,求的那個“醫”也不過是他們局中的一環。

    到底什麼是真的?

    從何時起全然就落入了他們的計中?

    身邊還有哪怕一個可信之人嗎?

    此時的謝釅並不知道,這一切的答案在短短一天內都會盡數揭曉,甚至,他從未有所察覺的殘酷真相,也將一併鋪陳眼前,撕裂最後的表象,真正奪走他所僅剩的一切。

    而現下,他只是對江朝歡的恨意更深重了一層。不過,當太多的恨將他身體裏的每一個縫隙填滿,他揹負的已沉重不堪,再多加一點還是拿走一點也沒什麼分別了。

    君山大會前夕,輕飄飄的質問、不會有結果的動手,都不再有什麼意義。他笑着,反而只是和雁門關初遇時一樣,客氣地邀請幾人:“既然有緣重聚,各位何不來敘敘舊?”

    小縉眼皮跳了一下,剛要拒絕,卻聽江朝歡已應道:“那就卻之不恭了。”

    他囑咐顧襄三人先上去,便自然地走近,坐到了謝釅對面,彷彿真的是熟稔的老友一般。

    而顧襄自然不放心留他在這,卻又勸不住,只得打發孟梁和小縉先上去,自己也坐了過去。

    本來離得遠時,只覺得江朝歡似是又消瘦了不少,這回坐的近了,卻發覺他不僅身形清減,容色也頹蕪鬱卒,好像久病纏身、已時日無多之人。

    這不是才分別十幾日嗎?謝釅有些奇怪,推開了手邊的酒杯,心中莫名涌上一股煩躁。

    不知爲何,他從懷中摸出一條紅綢,摔在江朝歡面前。

    “認得嗎?”

    他看到那人用左手拾起紅帕,隨即指尖僵住了。

    江朝歡確實曾威脅過慕容褒因不許說出他的身份,此刻看到這一方血書,亦是無話可辯。

    他慢慢吐出一口氣,隨之的只有三個字:“對不起。”

    他的聲音低沉無力,還有些顫抖,顧襄在旁看他一直掩藏着右手,便知道折紅英已經開始發作。心中又急又氣,終於再忍不住,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就要把他拉走。

    然而,謝釅幾乎是開懷地笑了起來,攥緊了那方喜帕,一擡手攔住兩人去路:“什麼對不起?爲哪件事對不起?”

    他最後的期許被證明是一場自作多情。這個人奪去了他的一切,確然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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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爲曾經的那些事,和……很快會發生的事。”

    江朝歡突然一擡眼眸,凝定着看向謝釅。

    他今日第一次與謝釅對視,目光中卻絲毫體現不出言語裏的歉意,倒有點像是挑釁的邀請:“這還遠遠不是結束。謝釅,爲了不鑄成更多遺憾,你最好早些殺了我。”

    他的語氣輕描淡寫,神色也一如既往地平靜,一時讓人分不清他的意圖。只有從始至終埋頭不語的嵇盈風不合時宜地猝然起身,道了聲告辭後便轉身而去。

    顧襄也慍怒不已,不由分說把江朝歡拉走了。只剩謝釅沉吟望着兩人背影,卻並未追上。

    回到房中,顧襄不禁質問:“你又想做什麼?你明知道現在根本不是他的對手,爲何要故意激怒他?”

    然而,她的怒氣很快便散去了——

    那人掙開她的攙扶後,遽然嘔出一大口血,便摔倒在牀邊。

    只剩下一天。明天折紅英最後一次發作,也就是他的殞命之時。無論如何,顧襄也無法再執着於任何生死以外的事。

    只是,那人卻似乎並不這樣想,他撐着身子,即使是呼吸都會扯起周身的劇痛,還是慢慢地開口:“……對不起……顧襄。”

    他很少叫出顧襄的名字,這次卻無比鄭重而執着。只是,他的目光卻輕輕撫過顧襄的臉龐,便不敢再看,落在了她腰間插着的劍鞘上。

    那把靈鈞寶劍古樸素淨,唯有一顆紅玉裝飾,是江朝歡爲她雕琢的珣玗琪玉。即使他從未親手送給她,甚至是他私闖禁地的證據,顧襄還是把它珍重地鑲在了劍上。

    江朝歡努力拭去嘴角不斷溢出的鮮血,一遍遍地擠出破碎的音節“對不起”……明日,一個將得知自己是顧雲天親子,一個卻同時會明白自己不是顧雲天親女,未來會如何,他無法得知。但走到今天這步,他虧欠這兩人的實在太多。

    甚至就在剛纔,他也不過是耍弄心機。

    早在踏入店門之時,他已經看出店中的其他客人都是任瑤岸佈下的人。

    因爲江朝歡傳出那個主維絡後,他們約定好,趁着顧柔去尋路白羽了,今天任瑤岸會親自激發謝釅擷芳華根系之維,促他折紅英在明日發作。

    然而,不知爲何,嵇盈風會和謝釅在一起。他不想讓嵇盈風知道太多,儘管他清楚嵇盈風不會壞他的事。

    以她自小所受的教育,屢屢爲助他而違背原則,糾結痛苦的,只會是她自己。既然已經快要死了,又何必最後再給她添個麻煩呢?

    所以他故意坐在嵇盈風身邊,以她的細心和機敏,定會發覺他中了折紅英,而來找他詢問。這正可給任瑤岸下手的時機,從而避免了嵇盈風陷入兩難。

    同時,他故意惹怒謝釅,這樣顧襄定會擔心謝釅來尋仇報復,而一夜守着他不敢離開。

    這樣,店中沒有其他障礙,任瑤岸可以放心地行事,而決不會引來無謂的紛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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