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父半跪在地,雙手執劍,劍影快到模糊,只聽顧雲天厲喝一聲,右手整隻手掌隨着劍刃劃過的流線齊腕而斷,乘着劍勢高高拋出,朝我的方向飛來--
那隻斷手五指萁張,手筋遒勁到凸起,如蒼蛇盤踞在手背,尚保持着折紅英的招式,彷彿下一刻就要插入我的心口……即使手已離體,仍不由嚇得我毛骨悚然,跌倒在船上,看到那斷掌處噴濺出的鮮血血雨一般,將二人半張臉各自染成鮮紅。”
江朝歡雙手緊握成拳,等待着那最後的結局--
“然而同時,一截鋼鋒從姑父腹部伸出,姑父身形一歪,轉過頭,是一把圓月彎刀,從他背後整個穿透了胸腹……而那執刀之人,”嵇無風彷彿也透不過氣了似的,慢慢合上了眼:
“是謝桓。”
懸於頭頂的劍終於落下,他甚至能感覺到,對面的人如常平靜的面容下是何種情緒。
“姑父隨着刀勢重重傾倒,森冷刀鋒劃過弧線直插入土,將姑父釘在地上……再拔出時,血霧遮住了所有的畫面,我只看到顧雲天斷掌破出血幕,狠狠砸入淮水……那一下也好像砸在了我身上,我眼前一花,暈了過去……”
嵇無風大口呼吸了幾下,才能繼續說下去:
“後來的事,我就不知道了。我也不懂爲何我和父親能逃出生天,謝桓卻又死了……”
“總之許多天後醒來,我就已經不再是嵇無風了,我在蓬南一個貧苦的漁家,有着對我很好的父母,彷彿生來就是如此……一直到被父親找到,我都不記得八歲前的所有事。就算後來想起了一些,也始終無法回憶起這最後一日……”
是巨大的刺激讓他選擇性的遺忘,這種症狀江朝歡的確聽孟梁說過。
說完這一切,好像將長久以來壓在頭頂、卻不自知的千鈞重擔挪了開,轉移到了江朝歡的身上……嵇無風沒有太多輕鬆的感覺,反而擔心地望着江朝歡,欲言又止。
但其實,十幾年的時間足夠江朝歡接受和消化這一變故。一些新的信息,也只是把枯樹再砍斷一些枝丫而已。
“好了,我知道了。”
他打量着嵇無風,卻問:“你現在有什麼感覺?條件催眠解除,神智完全恢復了嗎?”
“原來我是中了條件催眠嗎?”聽江朝歡簡單解釋後,嵇無風肯定地說:“我能感覺到自己精神的變化,這次我是真的恢復了,這段時間的事我也都想起來了……看來那個人種下的催眠設置的是兩個解除條件:一是來拜火教。我到了之後便覺得神智立刻清醒了不少。”
至於第二個,兩人心照不宣--
回憶起淮水最後一役,並講述出來。
……爲什麼?
儘管被極樂林酒池所誤,嵇無風回憶起那一幕多費了些事,但最終還是完成了這個條件,把真相完完整整地告訴了自己。
或者說,告訴了江隱。
設置催眠的人,知道江隱還活着,甚是幾乎可以肯定,知道自己就是江隱。他想告訴的人,想通過嵇無風的嘴告知的人,是自己。
江朝歡無法不想到沉入黑水前蕭思退的神情,和他輕輕吐出的令他悚然驚心的話:
“江隱……你不會想殺我的……”
江朝歡終於能確定,蕭思退早就知道自己身份。而給嵇無風種下條件催眠的人是那神祕的蕭望師,也知曉內幕。
他們借了拜火教同樣想讓嵇無風來西域的力,繞了一大圈,不止是要嵇無風在反覆的精神刺激中回憶起往事,更是要自己重新認清仇人……?
顧雲天,謝桓。
在聽了顧柔的話短暫產生動搖後,再一次幫自己找回前行的方向……總不會是出於好心吧?又有什麼更深的目的?
江朝歡隱隱感到,他們二人還遠遠沒有這麼簡單,他們背後那廣袤的未知的黑暗中,還潛藏着的,纔是真正可怖的東西。
“江……阿隱……”嵇無風顯然還沒習慣舊識的新身份,抑或者說是新人的老關係:“天色要黑了,每日這個時候都會來人給我取血,我先回去了……你……你就在這等我,哪都別走,好不好?”
被他的話打斷思路,江朝歡微一沉吟,也知還沒摸清拜火教的底前不能貿然動手,暫且也只能如此,還好只是取血也不至於傷他性命。
一直到他身影消失,江朝歡才閃身躲在不遠。
太過專注而緊張之後,突然的放鬆讓他不適,以致身體本能的戒備都快要維持不了。
……太累了。雖然痛苦已經習慣到麻木,但說不出的疲憊佔據了整個身體。他倚着樹幹滑落,背上未完全癒合的傷口摩擦得痛開,即使這樣,聽到黑袍客路過、進入極樂林,他也沒恢復素日的警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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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在疲倦中未能察覺的還有,遠遠一個青色的身影極小心地轉身,在黑袍客的腳步聲掩蓋下朝反向離開,消失在林中……
提不起力氣思考,短暫休息後,他卻還是傳信召來了蕭思退。
“嵇無風你見過吧。”他開門見山:“裝扮成他的樣子。”
沒有說爲什麼,但可能是沉浸在葉厭的角色中太深,蕭思退還是順從地退到一旁,給自己描畫起來……
等嵇無風再回來時,看到江朝歡身邊站了一個自己,差點嚇得跌了個跟頭--
“你搞這花樣倒是提前跟我說啊。”
嵇無風埋怨地頻頻瞪視着他,心有餘悸地拍着胸口:“本來我就缺血頭暈,被你這麼一嚇,差點又要過去了。我說你怎麼找來的這種人才,這簡直是仙術嘛,我都要以爲我纔是贗品了……”
沒理會他的喋喋不休,江朝歡扔給他一件外衣,便催他快些動身。
嵇無風還要問的話卻被蕭思退打斷:
“江護法,你就這麼放心,讓我代替他留在這裏?”
整張臉都被驚訝擠作一團,嵇無風試着“啊”了幾聲,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聲音會從另一個人的喉嚨裏發出。在巨大的衝擊中,聽到江朝歡頭也不回地淡淡說道:
“放不放心,你也做不出比殺死我更出格的事吧。”
感受到身後射來的怨毒的目光,嵇無風身上汗毛炸起,躲到了江朝歡前面。
蕭思退付出極大代價、蕭望師屢次出奇的動作,可見他們所圖所謀遠非如此。冰山一角已經露出,那接下來,他就不必再留任何餘地。
雖然嵇無風留在極樂林暫時沒有性命之憂,但江朝歡不願再冒一點風險。不過,蕭思退容貌音色再像,血液也不是嵇無風的。不管拜火教取他的血做什麼,只怕下一次取血後都會發現人已經換了。
所以,弄清拜火教意圖,纔是徹底救出嵇無風的唯一方法。
“我們去哪?”
“衢塵關。”還是上一次江朝歡跟蹤黑袍客掌握的行跡。
一路匆匆,二人都未曾開口,良久,嵇無風卻突兀地問:“那個,我該叫你什麼?”
明明得知了表弟還活着,甚至就是他一直以來視爲手足的舊識,該是一件巨大的驚喜,但太多的問題擾亂着嵇無風的心神,他心裏凌亂至極,最終卻只問出這樣一句。
“隨你。”
意料之內的回答。
“跳碧水峽你是怎麼活下來的?會不會……姑母也還活着?……呃,那你爲什麼沒去找我父親?”
“江朝歡這個名字是誰給你取的?你是怎麼進入魔教的?”
這次是徹底的沉默。
嵇無風不死心:“雁門關聚義會,你是爲了我和盈風纔去的嗎?你是不是一直在暗中保護我們啊?”
“別把自己想得太重要。”江朝歡瞥了他一眼:“是教主派我去的。”
嵇無風心口一痛,那個他不願面對的事實就這麼被輕描淡寫地點破--表弟,阿隱,就是魔教惡名昭着的護法江朝歡,一直以來爲顧雲天驅策做事,惡行罄竹難書……
“還有,我的身份,別告訴你妹妹。”江朝歡收回目光,補了一句。
“爲什麼?她要是知道你沒死該多開心啊,這些年,我倒是忘得乾淨,但她……我們重逢後這兩年,你怎麼都不肯和我們說的?”嵇無風急得快步追過,擋在了他身前。
“我知道你投身魔教一定是爲了殺顧雲天,你現在已經快成功了吧,就讓我和妹妹幫你最後一把,我們一起爲姑父姑母報仇,爲淮水派報仇,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