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雁回亦隨衆人摔落到一樓,他本就與衆人相隔較遠,灰塵四溢又隔絕了他的視線,他急欲查探情況,閃身衝入混亂中。然而,一條黑影斜刺裏一攔。
當即持扇相迎,相擊同時與其擦身而過,執扇之手卻遽然傳來酥麻之感,他空白一瞬,定在原地。
--點絳脣!
透過摺扇打在他手上的,是點絳脣?!
沈雁回登時會意,束手退開。
半晌,塌陷的屋頂和樓板纔不再掉落梁木瓦片,灰煙慢慢散去,只見殿中一片狼藉,衆樂手試探着站起,紛紛四下看去,卻並無人傷亡。
主教霍祁卻紋絲不動,仍穩穩坐在人骨椅上,甚至位置姿勢都與適才在二樓毫無差異。
儘管肩膀、頭頂盡是灰塵木碴,他卻像一無所知般,低垂雙目,亦不拂拭。彷彿周遭混亂是另一個世界,他並未身處其間,令人驚歎其處變不驚的定力。
衆人卻見怪不怪,只是看着一樣狼狽的沈雁回,神情已經不太和善。
變起突然,沒人看清到底是誰所爲。但事發之前,沈雁回也是在衆目睽睽之下,無分身乏術。若就此質詢他未免有些無理。
若是旁人偷襲,卻又爲何只把大殿弄垮,而未傷一人,未損一物?
那傳話人執起笛子,見主教手中依然躺着黃鐘,紅線也並未斷裂,稍感寬心。但用樂器請示了主教一番後,不知爲何,卻未得迴應。半晌,他一躬身,轉頭對沈雁回道:“小小意外,略掃雅興。還望沈客人原宥,繼續作答。”
看來主教如此做派是常事,他們也習慣了。而沒有主教指令,他們不敢妄動,何況眼下並非追查的時機,只能還按原計劃行事。
於是沈雁回微一猶豫,重新說出了那個答案。
“刺瞎主教雙目的人,還是他自己。”
他的目光定在黑袍人身上,見他如前兩次那樣,吹笛將自己的回答稟報給主教,等了半晌,卻還是未得到迴應。那合目而坐的主教,有如得道成仙般,似已坐化。
沉寂中,沈雁回分明察覺黑袍人露出的那雙眼睛,努力掩藏着一絲驚疑。
“這一次,沈客人答錯了。”他似乎下定了什麼決心,當即橫握竹笛,冷冷出聲:
“對不住了!”
就在同時,殿內所有黑袍人齊齊擡頭,執起樂器,陣勢將成!
沈雁回悚然躍起,摺扇一揚,無數銀針颯沓飛出,分取黑袍人右手虎口而去。
“主教分明尚未回答,你便說我錯了。焉知不是你假傳話來?”
他身形躍到半空,於極險之境仍朗聲而笑,毫無懼意,說話間招式不止,又有三波銀針急遽射去,黑袍人各自閃避,卻無人應答。
但聽一聲鑼響,天地彷彿改頭換面,爲新的世界拉開了序幕。
拜火教人皆擅暗器,鳴鑼之人錘落之際,旁人已經替他接下四枚銀針,而便在這鑼鳴同時,沈雁迴心髒隨之重重收緊,身形驟然緩滯。
--搶攻奏樂者以佔先機無法破解音殺陣,便是因此。以沈雁回功力之強,反應之速,尚無法同時擊斃教衆,遑論旁人。
鑼錘綿綿之擊將那首音延續成江河大川,一霎時,滾奏亦在沈雁回眼前鋪開一卷長長卷軸,鑔擊、笛音、胡琴不知是何時加入,不斷添上濃墨重彩一筆,將樂聲一次次推向高潮。現實的畫面飛速被錯亂地切割取代,直至不見……
風入松已經得心應手,自然發動,但淹沒在器樂洪流中,就如一葉孤舟置身汪洋大海,飄零打轉着,唯有勉強避免被巨浪打翻,卻終究找不到前行的路。
這,纔是真正的大儺十二儀!
音殺音惑集於一體,時間空間盡在掌握……沈雁回撐着火藥炸碎的牆體廢墟,艱難地擡起頭。
--這不是一雙屬於盲人的眼睛。
沈雁回呼吸已見急促,強行斂聚心神,看着主教終於手指微動,在黃鐘上輕輕一擊。
空氣的振動倏然變形,壓在沈雁迴心髒上的巨石挪動,他好受了一些,卻沒有適才試驗時那種音術共振全然散去的痛快。
主教又是幾擊,仍舊只能稍緩音術之勢,沈雁回腦中閃過一個念頭,全身不可自抑地微微發顫。
不會的……不會這樣的!
樂聲百轉千回,兼具韻律上極致的美感與武學上的靈機,何謂“大音希聲”,沈雁回再度領教,也徹底接受了這一事實:黃鐘止音,確實誇大其詞,他們的演示,也只是故作姿態迷惑於他。
創造出了大儺十二儀的霍祁,又怎麼可能讓能完全剋制音術的東西存在?
但好在黃鐘還是能擾亂鳴震,時而引得一些樂器失聲,留出空隙。
主教拇指連擊,在黃鐘製造出的平穩局勢中,沈雁回隨着樂聲起伏將所有注意凝聚在自己的身體。他知道,這是那個人爲他爭取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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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音希聲,大象無形。
風入松真氣將他內府一清,虛位以待,奇經八脈通暢如初生嬰兒,任樂聲共振流轉鼓盪。變亦不變,無即是有,相生相剋,化歸爲一。
一個更令人失望的明悟亦如疾風過鬆,百川匯海,自然地隱現於前,沈雁回無聲地嘆了口氣,深深看了霍祁一眼。
四目相交,這短短几個呼吸,卻好像過去了數載的漫長。
就是此刻!
主教霍祁老邁的身體急速彈開,千絲紅線隨着他身形繃緊、扯去,帶得另一端所有樂器向前跌躍。
--大儺十二儀遽然失序,散成一片雜音。
鼓、鑼、揚琴直接被紅線拉走,高高拋起,摔成齏粉;竹笛之類緊握在手的也重重一滑,帶得主人都撲跌在地。原本交流之用的紅線因主教突然發難,反而成了傷及自身的利器。
沈雁回則藉機調勻呼吸,躍入陣中,扇骨指處,又有三名樂手手臂一麻,樂器直飛出去。
此刻唯剩四人見機極快,才事變後就斷開紅線,連退數步,但見一人在沈雁回解決柳琴之時抓住一瞬空隙,撥片一搖,阮弦奏出泠泠之音。
然而,僅一聲阮起便戛然而止,他不敢置信地轉頭望去--那一劍斬斷了他琴絃的,是懷抱琵琶的黑袍樂手。
下一刻,另側亦發生同樣的事。最後兩人解決,那兩個突然發難的黑袍人放下遮面帷帽,出手如電,同主教霍祁一起,把所有樂手擊倒。
失去樂器的拜火教人儘管仍負武功,卻並非三人對手。何況見主教竟對自己下手,儘管無法理解,他們也不敢反抗,便任由三人把他們制住、捆縛。
沈雁回默默看着他們動作,並無死裏逃生的喜悅,心境已如蒼老了十歲。
待他們收拾好局面,身量最小的那個黑袍人一把揪下自己眉毛,露出一彎細細的柳葉眉。
“沈師叔,我們來的還不算太遲吧。”
顧襄的聲音從這張陌生的身體裏傳出,沈雁回卻並不喫驚。他轉過頭,看另一人低垂着頭,避開了他的目光。而那身形蒼老的主教瞬間年輕了幾十歲一般,快步走了上來。
只見他擡手在自己雙目中間一揉,許多白灰撲簌簌而落,又用指尖往眼中一探,取下一物。
幾下動作,那劈開眼睛的恐怖疤痕就消失不見,裂成四瓣的眼珠也被靈活如常的漆黑瞳仁取代,擡眼間,泛着冷冽的幽光。
“沈師叔,你可找到了解法?”
江朝歡未管身側兩人,有些急切地擡手,把那塊黃鐘遞到沈雁回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