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玄隱劍 >三零一.暗示
    沒錯,他們一直手忙腳亂,見嵇無風只是昏了過去,就沒想過要分神仔細檢查一下。當然,他們也從沒想過,嵇無風並不是嵇無風……

    “不止你們會易容術,敝教之中,亦不乏這些微末手段。”桑哲毫不客氣。

    隨着他話聲冷冷扎進各人耳朵,“嵇無風”慢慢從地上爬了起來,走回桑哲身後,垂首而立,使得衆人瞠目結舌,無不愕然。

    自悔失察之際,衆人心底絕望蔓延,卻尤不免感到一絲慶幸--唯一沒那麼糟的是,穆柯一直到死,也不知道自己救出的,並不是嵇無風。

    局面突然變得滑稽而荒謬,卻又合情合理。

    是啊,以刺殺爲生的拜火教,結仇遍地卻能屹立百年,除了他們所熟知的毒術祕術之外,和他們一樣、甚至比他們更精通催眠術和易容術,不是再正常不過嗎?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就在此刻,江朝歡方纔明白,他以爲的利用玄蛇玄鳥反追蹤嵇無風,其實,恰恰是落入了桑哲的局裏:

    嵇無風落入桑哲手中後,桑哲假意委派屬下押送嵇無風,卻在剛出發時就趁屬下不備偷樑換柱。

    接下來,神職司使押送的假嵇無風作爲誘餌,而玄蛇玄鳥和那羣少年充當引江朝歡一行的魚線。目標和路徑都給他們安排的明明白白,只等他們自投羅網。而同時,真正的嵇無風纔是被桑哲親自祕密移送別處。至於叛變的穆柯是否早在其預計之內,其實於結果毫無影響。

    很顯然,與在紅衣神殿催眠主教一樣,他自以爲是的考量和每一步的行動,都在對方的計算之中。反過來,再被其利用以量身佈下羅網,最終心甘情願把自己送入彀中。

    武功才幹,棋逢對手。心機策算,更勝一籌。

    自入西域以來幾番較量,不僅沒能拿到醫治顧雲天的方法、無法救出嵇無風,更是屢屢踏入陷阱,爲人牽制。此時此刻,他們心中明瞭,己方已是一敗塗地。

    當此境地,沈雁回仍泰然自若,微笑道:“貴教之能,我等親身領教、自愧弗如。事已至此,我沈雁回甘拜下風。”

    見他如此說,顧襄皺了皺眉,卻也無可反駁。再看江朝歡時,他竟正望着自己,隨即二人默契地各自移開目光。

    “沈客人胸襟氣度,令人佩服。”

    能得沈雁迴心悅誠服,換作江湖任何一人都要驕矝不已,桑哲卻毫無得色,依舊淡然開口:

    “那麼今日事端如何解決,沈客人有何見教?”

    衆人被他話中意味所懾,俱是心中凜然,沈雁回卻縱聲而笑,即便已處於十分不利的局面,仍不減從容:“何談見教?如今只憑貴教裁度罷了。”

    桑哲微微頷首,又看向江朝歡幾人:“其他幾位朋友,有何高見?”

    蕭思退此刻還是葉厭的形貌,看熱鬧般夾在從前投靠的舊主和如今身在的新陣營中,置身事外地搖了搖頭。顧襄則以爲桑哲是在故意羞辱自己,重重一哼,並不作聲。唯有江朝歡定定直視桑哲,緩緩說道:“技不如人,在下亦無話可說。”

    一時,氣氛凝滯,漫天陰雲如巨石般壓在了每個人心頭,身後少男少女皆覺生還無望,無所適從。然而桑哲目光掃過,卻道:

    “既然如此,想必幾位謀圖之事,當就此罷手。你們四位,以及極樂林的所有人,現在就可以離開天鷲峯、甚至離開西域,我教上下絕無阻攔,日後也絕不會再行追殺。”

    此言一出,衆人登時撟舌難下,就連沈雁回也面露不解。然而神官大人素來威信極高,拜火教這些少年絕不會懷疑他的承諾,沈雁回幾人也並不認爲他會開玩笑。

    很快,一個少年轉身拔足而逃,接着兩個同伴亦趕緊追上。

    見他們果真跑遠,並沒人攔截,少年們如蒙大赦,紛紛大喜過望。但想到嵇無風還是要被做成人蠱,又心內糾結不捨。

    只是,他們自然知道,自身實力不可能營救出嵇無風,留下來也是白白送死。掙扎片刻,餘下的幾個少年終究還是轉身而去,只剩下了沈雁回四人。

    初春的涼風吹透了山林,江朝歡轉過身,目光掠過沈雁回三個,心中還在漫無邊際地胡亂想着:死在這裏倒也乾淨,雖然窮盡一生也沒能完成夙願,但也沒太多遺憾的感覺……只不過,兩年前,自己可以很容易地把嵇無風推出去,毫不在乎他的死活。可爲什麼,現在卻做不到撇下他離開呢?

    “沈副教主,你們……”他收斂心神,正要開口。

    “貴教一再容忍,我們本不該不識擡舉。”沈雁回卻一擺手,打斷了他的話,越過他對桑哲道:

    “但嵇無風被做成人蠱,我們還是無法坐視不理。”

    他聲音清朗而堅定,並不是商量,亦非宣戰,只是坦然述說心志,卻也叫桑哲面色一變。

    空氣霎時靜默沉重,連山色都被氤染得晦暗難明。江朝歡不解地望着他,終究沒說什麼。

    空曠的山林中,不再有一絲聲音打攪,蟲鳥都齊齊靜默,彷彿也能感知到這緊張的情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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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良久,桑哲才重新開口:“既然你們執意如此,我也不好強求。但他目下所在之處,只有我一人知道,你們該當若何?”

    奇怪的是,桑哲語氣並無慍怒,卻反而像在和他們商討。

    只是,他的問題,沒人能給出回答。

    “就算你們找到他,又該如何帶他走出天鷲峯,確保一路安然回到中原?”

    亦無人能答。

    “假設他回到了中原,我們窮其一生也會派人繼續追殺。你們又能如何?”

    絕望的沉默。

    突然,桑哲竟極輕地笑了一聲。

    “嵇無風想用自己的命換你們生機。知不可爲而爲之,你們的執着倒是與他不相上下……”

    不知爲何,他轉而開始了感慨,幽綠冰冷的眼眸中,依稀綻出與君山夜裏一樣迫人的光芒。

    他素來死水般的神情活泛了起來,簡直像換了個人。或者說,終於像一個活生生的人了。

    沈雁回幾人皆感驚疑,卻聽他長長嘆了口氣,似是自語般喟嘆:

    “其實,嵇無風本與我教無冤無仇,若非他體內有傳承百年的神鷲血,我們也不必害他性命……”

    “可惜……可惜他的血肉兼具神鷲之毒與自身生成的解百毒靈藥,本該是這世上最珍貴的東西,甚至,可以比作幻化成人的神鷲……”

    他袖手而立,目光已經飄遠,彷彿只是單純的感概,聽在江朝歡耳中,卻莫名有種哪裏不對的感覺。

    “不過還好,神鷲雖然死了,卻留下了那羣不中用的幼鷲母本。”桑哲沉溺在自己的世界中,從他們身側踱步越過,繼續幽幽自語:

    “若是連幼鷲也沒了,我教世代相傳的圖騰可就要徹底終結了……屆時,就算有一百個嵇無風,也是無濟於事。”

    “福禍相依,天無絕人之路,這實乃主教大人庇佑之福啊……”

    幼鷲……母本……幾人心念微動,皆覺他的話中似乎隱隱流露出某種意味,卻抓不住。

    桑哲越衆而過,已經忘記了他們一般,飄然走遠。江朝歡定定地望着他的背影,那不合時宜的慨嘆在他心裏一遍遍迴響,電光石火間,他驀地明悟,一條從未想過的道路赫然鋪陳在他眼前。

    希望如明明滅滅的火苗,灼熱卻未必能抓住。他急切開口,聲音幾乎有些顫抖,生怕下一秒這火苗便重新熄滅:

    “只要幼鷲死絕,再做人蠱便毫無意義……是這個意思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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