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玄隱劍 >三六一.嬗變
    離開洗蕭樓的路上,謝釅忽而駐足,擡起右手仔細端詳。

    就是這隻手,方纔用五根手指的完美配合,律動出了世間最閴寂、又最恢宏的樂曲,平白勾起整副身體的細微震顫。那種快感、或者說掌控力量的感覺,前所未有。

    妙筆生花,他看到那個人手腕暗青的血管上一點點抽出枝椏,一朵桃花的生命軌跡在最短的時間內呈現,並停留在最極致的綻放。與此同時,那人的生機卻被花葉吞噬,走向了無可逆轉的衰敗。

    “給你種下容易,但我可未必有那個能力拔除--”

    “無需拔除。”

    當再次確認對方提出的要求時,謝釅得到了這樣的答案,把他接下來的問題都堵在了嗓子眼。

    好啊。那就遂你之願,畢竟,沒什麼比親手摧毀一個人更痛快的復仇了。

    半個時辰,對方一言不發,只是默默盯着自己手腕桃花的盛開,這讓差點選擇趁機種下“花謝命斷”的謝釅熄滅了衝動。

    筆落,將成。那人看起來已經快痛到神思渙散,卻突然開口:

    “能告訴我……嵇盈風催眠的……解除條件嗎?”

    謝釅怔了一下,隨即收手起身,不再欣賞那幅凝聚了畢生之力的佳作,以及承載它的宿主隳敗的面色。

    “是你,死。”

    秋風送爽,連雲峯的方向吹來陣陣詰旦花的芳香,看來昨夜花開倒是應景。

    謝釅沉醉在這濃釅的香氣中,步履飄搖,心底不由迴響出適才江朝歡那句可笑至極的話:

    我們已經知道了對方的全部祕密,那麼,開誠佈公地最後合作一次吧。

    “知道了我的全部嗎?”謝釅輕聲喃喃:“你還是那麼自以爲是。”

    “有些事你一定想象不到,比如--我現在變成了什麼樣的人。”

    ……

    三天三夜過去,江朝歡走出洗蕭樓時,天色已然大亮。

    顧雲天給他的三天期限,他倒是真沒動手,甚至都未曾離開幽雲谷去查探一下。

    此刻他將依例前去鈞天殿覆命,但他知道,這次他和顧雲天,不會再像以往的十幾年那樣,兢兢業業維繫着一個主上和最聽話屬下的關係。

    事有必至,當暴雨將至時,每一隻身處烏雲籠罩下的驚鳥都勢必有所察覺。

    但他此番不再周全顧慮的作態,自然有着更深的用意。

    因爲通過這具身體第三次被種下折紅英,他終於確定了一件事--

    其實比他以爲的更早,顧雲天就已經在下另一盤棋了。

    ……剛從西域返回時,顧柔幫他拔除折紅英,卻反而使得根系遊走,自此每次發作都在變換,已移轉了五處穴位。

    曾以爲是顧雲天功力進益,但定風波的領悟至於第八重境界時,他的眼界與洞察都到了另一個層次,也終於發現了不對的地方:

    若僅僅是根系在遊走,那麼它在不同穴位發作時,雖目前尚都是心經,但對身體的毀損總應有細微的差別。

    可這幾次看下來,發作時經脈感知的順序、心臟的悸痛程度、其後的遺症都沒有任何差別。這說明了一個新的可能--

    不止根系在遊走,他自身的穴位也在隨之遷移。換句話說,相當於折紅英還是一直在同一個穴位發作。

    可是這個猜測,會不會太過大膽了?

    世間真的會存在這種近乎神蹟的力量嗎?

    若真如此……顧雲天,是真的散盡了功力嗎?

    ……

    有一個辦法可以最快驗證,所以他掙扎許久,還是決定,再利用謝釅一次。

    以謝釅的功力,絕對還不足以種下遊走的折紅英。所以只要讓謝釅再給他種一個就好了。

    依舊是在神門穴。

    隨後他用內力催發顧雲天種下的那株、目前處在靈道穴的桃花綻開。

    當這朵桃花再次遷移時,若謝釅所種的那株仍一直在神門穴不動,則說明只有桃花株系在遊走;

    而若此株也隨之向上遊走,則代表着他自己手少陰心經的穴位在同頻遷移。

    一向悲觀的他其實已經窺知了結果--

    當親眼看到持續發作的花瓣紅痕艱難地遠離了掌緣交界,並最終停留在陰郄之穴時,他明白了,真相果然是他所料中最壞的那種。

    不過,這也未嘗不代表着全新的可能。

    陰影的存在,意味着相對之處必有光明。

    立在鈞天殿的陰翳中極目遠眺,霞光給後方的連雲峯鍍上了一道金邊,昂霄聳壑的堅韌與朱紫一色的柔和毗連參互,便是丹青聖手也勾勒不出十之一二。

    江朝歡駐足半晌,遠處已是煙籠霧鎖,將大殿的輪廓描繪得愈加清雋。只見大殿戧脊上的一排吻獸中,間或停着幾隻小雀。殿門大開之時,它們受驚振翅,渺入雲海,恍惚間彷彿是石雕的脊獸活了過來,幻化成仙。

    十五年前,第一次站在鈞天殿門外的他也是同樣的心境。

    當時的他就已經知道:世間的這一切美好,都與他再無關係了。他此後的人生,只會像那留在屋頂的脊獸,永生永世困在方寸之間。無論那所謂的復仇,是成是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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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有些事,他必須做。

    這是他活着的意義,是他的使命,亦是他的宿命。

    沉重的門軸聲漸乎壓抑下了心臟的悸動。他按了按手腕處的筋骨,走入更深的陰影。

    ……

    木門老舊的“咯吱”聲中,門扉重新掩上,謝釅踏入了那個熟悉的小院,明麗的日光描摹出一座精緻的小屋。

    “姐姐!”

    只見輪椅軋過門檻,姐姐的身影出現在屋前,後面是推着她的謝醇。

    “醇弟!”

    短暫團聚時的破碎片段浮光掠影閃過眼底--

    那天夜裏姐弟三人大醉方休,醒來時,又只剩了謝醞謝醇兩個。

    自此一別,匆匆半年,物是人非。

    此刻,兩人眼中浮現出極大的驚喜,但隨即黯淡了下去。謝醇張了張口,一聲“哥哥”終究沒能叫出。

    默然半晌,謝醞平靜開口:“想喫什麼?炒竹筍、南瓜粥,可以嗎?”

    “……嗯。”

    見謝醇轉身鑽入屋子裏,謝釅笑了一下,跟進了廚房,“今天我來吧。”

    接過竹筍後,謝釅卻一動不動,彷彿被這顆竹筍凍僵了。

    “你……你怎麼了?”謝醇終於忍不住說話了。

    “我在想,竹筍原來還有皮的?皮還這麼硬?”

    “呃,是啊。”謝醇愣了半天,把案板上的刀遞了過去,“所以要削皮的。先剁掉根,再順着劃一刀,這樣,然後旋轉着把皮剝開……”

    他自然而然地湊了過去,指導着謝釅把那層厚厚的外皮去掉。兩人手忙腳亂了半天,終於露出了裏面玉白色的筍肉。不知何時,謝醇臉上那種拘謹的尷尬已經消散。

    “這筍衣這麼硬,恐怕都能殺人了!”謝釅又拿起顆竹筍,把那尖端朝着謝醇的脖子,作勢欲扎進去,謝醇誇張地往後一仰,兄弟兩人笑鬧成一團。

    “不是恐怕,是真的能殺人哦。”

    謝醞的聲音冷不丁從身後傳來,兩人都嚇得一哆嗦,差點把竹筍摔在地上。

    回頭只見謝醞推着輪椅近前,將手裏的竹筍一拋,尖頭朝上,故意眯起眼睛用陰森森的聲音說:“聽過雨後春筍嗎?當竹筍蓄力數月破土後,只需一天就能長出兩寸之高。若把人綁到上面,竹筍幾天就能穿透人體,在人餓死之前就……”

    謝醇又一哆嗦,忙掩住耳朵:“別說了,別說了,今晚又要做噩夢了!”

    由於不良於行,從小謝醞無聊的時候就只能看書。她看過的書比任何同齡人都多,尤其愛看一些怪誕奇詭的民間傳說,因爲可以用來嚇兩個弟弟。

    小時候謝醇和謝釅的噩夢就是被姐姐抓去,聽她講故事。每次被逼着聽完,兩個人至少嚇哭一個。

    那時父親還要他們比賽,誰聽完不哭就獎勵他少上一次早課,這也是兩人寧可被嚇得夜裏睡不着也不逃走的原因之一。

    可惜父親過世後,姐姐常年住在別院,再也不會給他們講山魈噴水、畫中人殺人、野狗化形了。

    此刻,久違的異志故事已不會再令謝釅脊背發寒,因爲,這歡聲笑語的團圓已是世間最溫馨的場面,而真正的恐怖,他早已切身領略過--

    是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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