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敗的桃花與枝葉交纏,發出暗沉的死氣,正是江朝歡垂着的右手手腕。
折紅英的確在開落。且不是在掌緣的神門穴,而已經遷移到了腕線上方半寸的靈道穴上,與對方回到幽雲谷後展示給他看的一樣。
正是基於這個判斷,沈雁回確定他身上的穴位已經和桃花根系一起,逆行遊走了三處。
所以方纔點絳脣打穴時,他點中的位置並非八大要穴,而是其逆溯三位的穴道。比如要點膻中之穴,他需要對其所在任脈的華蓋穴下手,因爲那裏已經被移行的膻中佔據,成爲了新的“膻中”。
此刻所見,折紅英仍在靈道,江朝歡身上穴位確實逆轉三次,他的判斷理應沒有任何問題。可爲什麼對方還能行動自如,且將自己重傷,然後還能好端端站在這裏?
但凡肉體凡胎被點中全部要害,也不可能衝破,就算強行突破也只會是斃命當場的結局。哪怕以顧雲天的武功也決計做不到。
……
沈雁回依舊想不明白。
江朝歡當然知道他在疑惑些什麼。
“一葉障目,你的親眼所見反而遮蔽了真正的事實。”他俯下身,左手指尖慢慢撫摸着那朵快要凋謝的桃花,好心解釋着:
“我故意讓你看到的這株桃花是在靈道穴無疑,可它,並不是顧雲天種下的那株--”
什麼意思……沈雁回勉強聚起的神思閃過了一個念頭,卻又捕捉不住。
只見江朝歡慢慢拉起了袖子,另一朵鮮紅的桃花顯露無遺。兩株枝葉藕斷絲連,與他手臂的青筋交織着深深糾纏。
可是爲什麼……
爲什麼他手臂上方的青靈穴也會有一株折紅英?
“這一株,纔是教主種下的。”江朝歡指着這朵凋敝更快的桃花,說話間又咳了幾聲。
“當這株還在靈道穴時,我讓人在我神門穴上又種了一株。再用內力催發它們開落三次,於是它們一起遷移了三個穴位,變成現在這樣。”
沈雁回恍然大悟:所以自己誤以爲他的全身穴位移轉三次,但實際上是六次。精準點中的那八大要穴,也不過皆是普通尋常的穴道。
……
可是,即便並非要穴,他強行衝破八處也必受嚴重反噬。沈雁回錯愕不已地看着他放下了袖管,直起身子。
這一串動作對他來說也有些艱難,中間頓住了好幾次。聽他說話氣息似也不穩……好吧,確實不算“好端端”站在這裏,只怕他所受內傷着實不輕。
……倒也是他能做出來的事。沈雁回無聲地嘆了口氣,牽起了一個苦笑。
與折紅英發作相比,這點內傷已經不算什麼了。甚至他不惜爲此全程只使一招點絳脣,而不用劍術,所冒的極大風險也不值一提。
因爲這世上沒有人會做到主動給自己種折紅英的地步,這實在太過駭人聽聞。
可如果是他,又沒那麼意外了。
這一局,自己輸得心甘情願。人永遠無法想到自己認知之外的事。
可是,終究沒能攔得住他……教主……
江朝歡盯了他半晌,安慰他道:“其實顧雲天種下那次,也算是我自己求來的。”
……爲了那個目的,我能做出的事,連我自己都預料不到。後半句停在嘴邊,他卻沒再說下去。
沈雁回聞言一怔,隨即感受到自己的心臟在這一刻徹底墮入了深淵,刮過皮膚的和風也沁入了絲絲涼意。
自己的確是大意了,大意到忘記了一個最重要的東西--
他身上超出所有人的狠絕。
是啊。讓他在多年出生入死的任務中活下來,使他從小被教主青睞有加的,絕不僅僅是武功智計,還有那始終令人瞠目的、對自己的那份狠絕。
“你沒有痛覺?”
“習慣了。”
沈雁回微微皺起眉頭。
“知道折紅英引發長期心悸的後果嗎?”
“這不重要。”
江朝歡的聲音已不再滯澀低啞,卻依舊沒有什麼得勝後的喜悅。他平淡地補充道:
“與我必須要做的事相比,這些都不重要。”
……
“那個給你種下折紅英的人,是謝釅吧?”沈雁回的聲音染上了更濃重的蒼涼。因爲這說明謝釅亦然背叛,教主真的已經衆叛親離。
江朝歡並未否認。
三天前他大費周章說服謝釅合作,又不惜給自己再種一個折紅英,還不用他拔除,所爲的當然不止是確定自己的穴位在遷移。
事實上,當收到顧襄傳來的消息時,他幾乎已能確認這個結論。但當時顧襄一併帶來的還有顧柔的一句話“安危相易,禍福相生,這也未必是壞事”。
是啊,他反而從這糟糕到了極點的局勢中看到了破局之術--緩解相摩,聚散以成。他和顧柔的思路不謀而合,一條全新的道路正迅速鋪開。
雖然自己現在的武功已經完全不遜於沈雁回,但他寧可拼上那條命也定要阻攔自己。最後的結局很可能是二人同歸於盡。那麼,如何纔是必勝之術?
利用謝釅給自己種的這株折紅英誤導沈雁回,爲這場決戰加一重保險,確保自己能闖過這個必經之處,走到顧雲天面前。這纔是這一局的唯一解法。
而按照計劃,此刻謝釅應該已經到了連雲峯頂。雖然江朝歡能猜到,他必然不會遵守約定。
所謂合作,謝釅只是假意答應。要他真的相助自己這個滅門仇人,簡直是異想天開。
江朝歡對此心知肚明。但無所謂,他的這條復仇路,本就無需旁人涉足。謝釅的作用已經到此爲止,接下來,他會獨力終結這一切。
這一程的命運已經註定,沈雁回合上了眼皮,種種情緒盡數消解,又恢復了往日的樣子。他只剩下了最後一個問題。
“你所說的公平,到底是什麼?”
江朝歡垂下眼眸,彷彿透過這個昔日令世人聞風喪膽,此刻卻傷重難支倒在血泊中的人,看到了自己。
“萬般帶不走,唯有業隨身。對於你我這樣的人來說,已足夠公平。”
天道的平衡,是在絕望裏一定存有一線希望、是有光之處必有影、也是我們身上的諸般罪業,來日必受等量的果報。所以,我從未想過全身而退。
那樣的結局,本也不是我配得到的。
……
難道這就是他的公平?這就是所謂的天道?沈雁回覺得自己沒聽懂,也不想懂。
在他的人生裏,只有顧雲天三個字。其他的,都不重要。比如此刻,自己這條命也確實走到了盡頭。
此刻的他面容平靜,甚至可以稱得上從容,儘管仍一身狼狽。
然而,等了很久,他只聽到那人轉身而去的聲音。
“不殺我嗎?斬草除根,是我教你的第一課。”
“與殺你相比,我有更重要的事。”
“可我,也是你的仇人之一吧。”
沒有回頭。江朝歡知道,他猜出了自己的身份。
他沒再回答,只是一步一步遠離了身後的狼藉。
遠處奇峯屹立,亂石古木犬牙差互,與從前別無二致。
但隨着他極目遠望,蒙翳在山巔的流雲被狂風吹散,幾近垂直的天梯赫然倒懸,爲他勾勒出最後一段道路的全貌。
十五年。
走到這裏,他足足用了十五年。
“顧雲天,也在等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