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玄隱劍 >三七零.劍決
    在這一刻,江朝歡終於看懂了顧雲天眼中的漩渦。

    那是作爲一個高高在上的旁觀者,看到禁錮在他棋局裏的棋子們使出渾身解數互相博弈、卻永遠逃不出他制定的規則之外時,從魂靈深處激發的震盪。

    那些喚起身體每一處共鳴的快感積聚着、涌動着,卻又只能深自壓抑,最後只化爲一點寧靜水面的波紋。

    慕容義、莫龍、孟九轉……到底還有多少人被這漩渦吞沒,卻至死都不明白,那似乎近在咫尺的岸邊,他們其實從未有一刻真正接近。

    如果說大多數人的喜悅來自於自己的成功,那麼顧雲天樂趣的來源,是觀察別人在自己的“放縱”下一世徒勞的衆生百態。

    “精彩紛呈”,是嗎?

    江朝歡並不覺得。

    還好走到今天的他已經不會再爲這些痛苦。畢竟這樣的瘋子,他早就見過一個了。

    此刻的他甚至想笑,但,實在笑不出來。

    “將自己描繪成一個旁觀者,會讓你的卑劣手段顯得更高級嗎?”

    “把自己凌駕於芸芸衆生之上,難道你以爲你是神?”

    江朝歡盯着他眼底正在瘋狂盤旋的漩渦,一字一字地說:

    “就算你把天下人當棋子,你也不是置身事外的執棋人。你,和我們任何人,沒有區別。”

    “還有,你的所謂樂趣、驚喜、看戲,也沒什麼特別的。至少他就和你一樣可笑。你這些話傾訴給他才更合適,想必你們纔是知己。”

    “他”是誰,無需多言。

    那個在三年前忽然出現的、與顧雲天執棋對弈而樂此不疲的--

    神祕人。

    誰料這次,顧雲天卻斷然否定他的說法。

    “不。”

    一抹耐人尋味的笑意翻涌而出。

    “我相信你已經能確定他的身份。那麼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他和我,有着天壤之別。”

    “如果一定要說,你們倒是有一點相似。”

    顧雲天眼中的漩渦一瞬湮滅。

    “普天之下享受這種純粹快樂的人,只有我。而他,走到現在一無所有。因爲,他是比你更愚蠢的人。”

    兩人視線相接,只剩下了凝默。

    江朝歡相信,他沒有理由騙自己。但這些現在都不重要了。

    因爲他今天以淮水派後人的身份站在這裏,只有殺顧雲天一個目的。無論任何干擾,他都不會再有半分動搖。

    “好啦,你做的很好,我很滿意。但我相信你能帶給我的驚喜,還沒到上限。你不是有話想對我說嗎?”顧雲天攤開手掌,那枚棋子仍躺在精鋼鐵骨上,“用它來告訴我吧。”

    在顧雲天的注視下,他從對方掌心捻起這枚棋子。

    “沒有必要了。”他合攏指尖,將這顆半生浮沉的棋子用力攥緊。

    “我會讓你明白的,”碎玉如流沙從他指間漏出,他驀地一笑,反手將棋盤掀翻在地。

    “但不是在你的棋局裏。”

    ……

    黑白棋子隨着棋局的傾覆一同墜落,又翻滾了好幾圈才終於停止。

    它們早已忘記了前一刻的位置和角色,現在正躺在陌生的地面上,有的重疊着、有的交觸着、有的孤零零佔據一隅。

    “我好像沒說過,雖然我很期待驚喜,但我並不喜歡太過失控的局面。我讓渡給你的權利和自由,從現在開始,結束了。”

    顧雲天起身時,又恢復了傲睨衆生的威儀。目光落在江朝歡身上,與看待從前的座下臣屬並無不同。

    他是誰,能走到多遠,無論何時還是自己說的算。

    這是享受驚喜的前提。

    不過,當餘光掠到地上的一片狼藉時,顧雲天忽然覺得這些棋子在燭火傾下的朦朧光暈中,反射出迷離而瑩潤的光澤,彷彿它們在好奇地打量着新的環境。

    “你看,你好像又給我提供了一個思路呢--”

    “如果秩序崩壞,規則隕滅,世界徹底天翻地覆,那麼,又會有多少前所未有的場面供我欣賞呢?”

    ……

    夠了。

    迴應他的,是一道疾如流星的劍光。

    長劍不知何時出鞘,只聞風聲激越,頃刻間寒芒齊發--

    “雛鳳清聲”

    鳳簫吟起手式。

    桐花萬里丹山路,雛鳳清於老鳳聲。後人之才能更超先輩,這是父親對他寄予的厚望。雖然,他的存在,也只是令先人蒙羞。

    顧雲天眸中照出劍影,在森森殺意與寒意中倏覺全身血液一熱,竟在這一瞬驚疑之間被生生逼退半步!

    果然,他能帶來的驚喜遠超預期。比如,尋覓半生不得的鳳簫吟劍術已傳到了他的手裏!

    一招一式重現眼前,仍熟稔至極,儘管已經闊別了十五年。顧雲天也不由透出激賞,劍光盡入眼底--

    “鴻軒鳳翥”“景星麟鳳”“山吟澤唱”……

    除了那最後一式的“世濟其美”,皆綿延傾瀉,勢如長河!

    ……

    不知何時,顧雲天手中亦執起長劍。

    穿雲破反手相迎,亦是妙到巔毫。

    劍影快到難以分辨,唯有時而“鏘然”相擊的震盪在地宮裏迴音繚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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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壁神鷲燭臺默不作聲地吐出火舌,卻在劍氣下不住搖曳。源出一脈的穿雲破與鳳簫吟,時隔十五年終於再度對決--

    物是人非,顧雲天手握長劍,仍有恍惚之感。

    太久了。

    能讓他拔出劍刃的人,許久未曾出現過了。他有太多親手打磨的兵刃可供驅策,以至於他早就忘記了親自執劍的感覺。

    還真是寂寞啊……

    十五年,是他從小養大傳授武功的徒弟,是他萬般期待加諸的屬下,是他平生打造出的、最趁手的兵刃。

    終於在這一天,刺向了他自己。

    如他所願。

    “哈哈哈哈哈……”

    他們已足夠熟悉,甚至在他的劍氣中依稀可辨故人的影子。儘管是兩人此生第一次交手,卻像早已糾纏半生的宿命之敵。

    兩人的影子忽而急遽變形、忽而被劍氣切割得四分五裂。這場臻於大成的劍鬥若被世人窺知,必使任何習武之人流連難忘。

    可惜,這是隻屬於他們兩人的決鬥。

    三尺青鋒在手,此刻的江朝歡一如往昔每一次對敵,賭上的是自己的全部。

    但不同的是,他的劍,終於第一次指向了正確的人。

    深埋無數個日日夜夜不見天日的鳳簫吟一朝既出,便是一劍霜寒十四州的動盪!

    數不清過了多少回合,兩道劍光如影隨形,仍是難解難分。早已不是鳳簫吟中的任何一招,亦非穿雲破的其中一式,於這場至高無上的武學盛宴中,當日與神祕人對決的領悟再次加深--

    無形無跡,便是手中長劍的全部招式!

    在這一刻,他看到了鳳簫吟的極致!

    紛繁的劍影重疊中,是謝夫人乘夜而來,在他面前挽起長劍,鳳鳴七式重現人間。

    耳邊又響起了謝夫人臨終的叮囑……他比誰都清楚任何手段、策略、計謀,對於顧雲天都無濟於事。在絕對的實力面前,一切心志皆是空談。

    可惜,此刻的事實再次提醒了他這一點--

    即便武學修爲不斷躍升,他與顧雲天之間的差距,仍舊難以彌合。

    何況爲了強行衝破沈雁回打中的八處穴道,內傷本就甚重。直到現在仍在開落的兩株折紅英勾起了心脈的劇烈悸痛,他已不知是什麼仍在驅使手中長劍不停。

    顧雲天在短暫的沉浸“驚喜”後開始使出全力,終究,他漸落下風。

    “刺啦”

    衣袖應聲被風刃割開一角,卻未傷及皮肉。精準控制力道的顧雲天仍遊刃有餘,在一寸一寸壓制他的劍氣。

    “難道,這就是你能給我的全部驚喜?”

    顧雲天好奇地打量着他,眼底激流卻重歸靜寂。

    衣袍再中兩劍,整個身子籠罩在劍網下,他的抵抗卻益發無力。顧雲天終於失了耐心,劍刃貫注了真正的殺意--

    “釘”

    巨大的衝擊掀起了整座地宮的轟鳴,他聽到了神鷲尾羽斷裂、墜落地上的脆響,以及火舌舔舐自己衣料的寂滅--

    這一招他被風刃逼迫敗退數步,直到身形抵住神鷲燭臺才勉強穩住。此刻兩柄長劍劍刃相絞,對於兩個最不該妄動內力的身負折紅英之人,卻也到了內力拼殺的終結一刻!

    千鈞重擔在身,他又被逼退半步,神鷲的尖利長喙連同火焰楔入他背後的皮肉,將他釘在牆上,他的身形微微一顫,卻無法移開半分。因爲前方,是更無可撼動的力量。

    “我還可以再給你一次機會,只要你繼續成爲我手中的劍--”

    劍鋒刺出血色便不再遞進,顧雲天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然而,他卻聽到已被逼入絕境的對手發出了一聲輕笑。

    血色、鐵色、交錯的劍影一併倒映進顧雲天眼中,瞬間瘋狂涌起漩渦。因爲他看到了新的“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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