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策行三國 >第2208章 新義利說
    儒家一直以復古、保守著稱,言必稱三代,行必依古禮,但這只是表面文章,實質上儒學最善變,是諸子百家中最能緊跟時代變化的,從孔子到孟子,再到荀子、董仲舒,一直在調整、擴充儒學以適應時代的需要,只是他們嘴上不肯承認罷了。

    漢末是經學衰落的時代,原本就有變更的內在需求。新政推行於中原和江東,不管經濟還是思想都產生了巨大的變化,向來以帝王師自居的儒門不可能無動於衷,最先做出了反應,最積極的就是江東人,尤其是吳郡人。

    作爲吳郡郡學堂祭酒,陸康當仁不讓。面對孫策的垂詢,他拋出了醞釀已久的新的義利學說。

    義(義)者宜也,從我從羊。

    羊者,祥也,引申爲善、美,與利有重合之處。從本質上來說,儒家並不反對利,只是反對不義之利,到了孟子時代,矯枉過正,義與利的對立越來越嚴重,這才顯得儒家迂闊,不近人情,進而發展爲虛僞。可是作爲一門政治哲學,儒學不會也不可能無視利的價值。小到家族,大到國家,要想正常動轉,不可能不注重利。只不過儒家追求的是公利、大利,希望穩定發展,長治久安,而不是其興也勃,其亡也忽。意願是好的,眼光也是有的,只是儒家過於強調道德,強調公利、大利,忽視了小利、私利,反而造就了一批心口不一的僞君子。

    所以在兩千多年的歷史上,儒學穩定有功,發展則無能爲力,自身也逐漸被皇權馴服,僵化保守,失去了活力,成了阻礙歷史進步的障礙。

    好在漢代經學衰落還只是第一個週期,雖然遇到了麻煩,精氣神還在,還有自我革新的能力和勇氣。

    陸康的觀點很複雜,引經據典,說得孫策有點暈,但概括起來其實也簡單:要根據新的經濟形勢調整義的概念和標準,強化德育,避免官民唯利是圖。比如說,工匠、商人都變成了士,不能再像以前一樣視他們爲賤役,就應該以士的標準來要求他們,而不僅僅是單方面的尊重他們。

    他們要想獲得尊重,首先應該符合一定的道德標準,值得受人尊重。自由也好,尊重也罷,都是有限制條件的,沒有限制的自由和尊重只會造成混亂,公利、私利皆無法得到保證,自然也就談不上長治久安。

    陸康最後總結說:無論是君子還是庶民,皆當有所敬,有所畏,否則就和浮屠道一樣,萬物皆空,無君無父,家既不家,國亦不國。

    孫策不完全贊同陸康的建議——根本原因是沒有完全聽懂——但是對調整原則表示認可。這正是他期望的變化,儒生不僅要適應時代的變化,還要能走在時代的前面,引領時代。只有形成這種良性循環,他的終極目標纔有可能實現。

    聽完了陸康的建議,孫策也向陸康敞開了心扉,解釋了爲什麼不禁止浮屠道。

    他對作爲宗教的佛教無感,但是對作爲哲學的佛學還是有一定興趣的。佛學重思辨,非常強調邏輯,對中原文化來說,這一點難能可貴。儒生和道士之所以辯不過和尚,根本原因就在於儒學、道學在邏輯上不如佛學嚴謹,常常說着說着就把自己繞進去了,最後只能強辭奪理。

    “學問不能求全責備,希望某個聖賢創立一套無所不包,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學問,後人只要依從即可,那是弱者、愚者的思維。學問就像孩子,總要不斷的成長才能成爲有用之才。指望他生下來就全知全能,未免苛責古人。”

    陸康含笑不語。他雖然贊同孫策的觀點,但他畢竟是儒生,不能當着孫策的面否定聖賢,事實歸事實,情感上無法接受。當然,看到孫策推崇浮屠道的邏輯,他心裏也有些不舒服。被嚴浮調虐了那麼久,他現在聽到浮屠道三個字就習慣性的炸毛。

    “大王所說的邏輯,和西域人用於算學、形學上的推理、證明是一回事嗎?”

    孫策笑着點點頭。“祭酒也研究這些學問?”

    “原本看過一些,理解不深。上次陸遜返鄉省親,提及浚儀和定陶兩戰中的數理運用,老臣有些觸動。如今百業俱興,一日千里,離不開數理的幫助。身爲郡學祭酒,總不能一竅不通。說到這件事,正好有件事,還要大王出面協調。”

    “陸公不妨直言。”

    “老臣想在郡學開設與算學相關的課程,教授九章以外的算學知識,也不用太深奧,讓學生有些瞭解便好,將來遇到問題也能事先有所估算,不至於盡說些不切實際的書生話,惹人笑話。”

    “這是好事啊。”

    “好事是好事,只是算學教師不易得。老臣向趙嬰發出邀請,卻被他拒絕了。他說要研究的題目太多,忙不過來。”

    孫策笑了笑。“陸公是沒給錢吧?”

    “給了,不過郡學的開支也大,老臣只能開出三百石的報酬。本來以爲不少,又不是正常任教,五天才上一次課,後來一打聽才知道,這些算學高手現在很喫香,隨便去參加一個聚會,講一堂課,就是上萬錢,根本看不起這三百石的報酬。”陸康無奈的攤攤手。“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如今做學問的都成了逐利之徒,實在令人擔心。”

    孫策也很喫驚。趙嬰講一堂課能得萬錢?“都是什麼人請他講課,出手這麼闊綽?”

    “以商人爲多,還有一些附庸風雅的權貴,不僅是趙嬰,有名的學者都在他們邀請之列。自己聽不懂沒關係,能請到著名的學者開講也是爭名的好辦法。嚴浮調能聚斂到那麼多錢財,大多就是這麼來的。我聽說他最忙的時候一天能講三場,早上一場,下午一場,晚上還有一場。”

    孫策聽出了陸康話氣中的酸味。爲了見嚴浮調,他了解了一些關於嚴浮調和浮屠道的傳聞。嚴浮調這麼受歡迎,固然和浮屠道是新鮮事物有關,也和踩着儒門出頭有關。浮屠道能有今天的氣勢,一半是和其他學術辯論辯出來的。一個人講沒什麼意思,兩個人脣槍舌劍的辯論更吸引人。浮屠道如此,儒門也是如此,奈何總被人虐,自然沒興趣了。

    “我來找徐公河談談。不瞞陸公說,我本來也有這樣的計劃,不管將來是從文還是從武,從工還是從商,瞭解一些算學知識總是好的,沒想到陸公先行一步。論風氣之先,還是我吳郡第一,即使是陸公這樣的宿儒也敢於求新求變。”

    陸康謙虛了幾句,心裏灌了蜜似的甜。有孫策這句話,吳郡這與衆不同的地位就穩了。如果能主持完成新義利學說,爲吳國的發展保駕護航,提供思想綱領,那就更好了。

    趁熱打鐵,陸康邀請孫策與郡學的師生座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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