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策行三國 >第2409章 和爲貴
    孫策委託荀彧梳理禮制史,爲新朝制禮。這件事已經有一年多,一直沒有實質性的進展。

    這不是荀彧學問不夠。荀氏家傳荀子之學,荀子之學的重點就是禮法,禮與法並重。李斯、韓非重法,成了法家。賈誼上承荀子之學,開儒法先河,爲後來的儒術獨尊奠定了基礎。讓荀彧來主持這件事,無疑是合適的。況且就算荀彧本人學識不足,他也可以找到合適的學者幫忙。他的從兄荀悅就是大學者,專治禮經的人他也認識不少。

    但荀彧犯了一個方向性的錯誤,他把太多的精力放在了梳理古制上,沒領會孫策向前看的用心。

    爲什麼要制禮?制禮是爲了和,君臣和,父子和,夫婦和。一言以貫之,禮法就是理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禮是形式,和是目的。正如天地之道。天地之間有沒有禮?顯然沒有。可是天地之間有道,天地依道而行,即使無禮也能和。

    制禮是爲了和,不是爲了形式而形式。如果不能滿足這個要求,所制之禮就徒具形式,無人遵行,禮崩樂壞也就成了必然的結果。

    孫策早就說過他不信天命,但他重道,所以他不惜花費重金修建觀象臺,供養徐嶽等人,讓他們衣食無憂的研究天地之道。這個道不是嘴上說說的道,而是要能用嚴格的數理來描述的道,是經得起驗證的道。

    建觀象臺是大事,而徐嶽等人的學術講堂更是建業城最有格調的聚會,荀彧有的是時間,不知道參加過多少次,聽過多少講,也覺得孫策這麼做和他宣稱的不信天命有些矛盾,卻沒有真正勘破其中的奧祕。

    這纔是孫策的敬天法地。既是務實,又是務虛。

    禰衡噴荀彧,大部分是因爲荀彧所制之禮自相矛盾。這些矛盾一方面來自於禮法本身的矛盾,另一方面則來自於所制禮法和實際形勢的矛盾。孫策推行新政十年,很多做法都是不符合既有禮法的,荀彧沒有從理解實際形勢的角度去制定禮法,反而希望從既定禮法中推陳出新,不可避免的陷入方鑿圓枘,格格不入的困境。

    攻擊別人相對簡單,制定禮法卻沒那麼容易。禰衡噴荀彧噴得痛快,自己也沒真正理解孫策的用意,所以才被孫策那兩個問題難住。這些問題,他已經考慮了很久,只是還隔一層紙。現在孫策在觀象臺見他,捅破了這層紙,禰衡頓時豁然開朗,荀彧也明白了自己錯在哪裏。

    其實這樣的道理並非孫策生造,古人早已言之,《呂氏春秋》中就有這樣的說法。但呂不韋以商人而權臣,又以謀逆而終,不入儒生法眼,研究《呂氏春秋》者寥寥無幾。

    相比之下,儒家重師法、家法,講究字字有出處,讓他們拋棄經典,依道制禮,思想上很難轉彎。孫策以爲荀彧曾在關中推行新政,應該能接受新事務,但他顯然低估了荀彧思想上的慣性。

    荀彧很慚愧。

    “由三皇而五帝,由三代而秦漢,形勢時時而變,禮豈能一成不變?”孫策吁了一口氣,緩緩轉身,目光從荀彧和禰衡臉上掃過。“荀大夫,還記得孤與你以弈道喻治道之事嗎?”

    荀彧連忙上前半步,躬身施禮。“臣記得。”

    “三皇五帝之天下,不過今日之郡縣而已。三代之天下,南不逾江,北不越燕。疆域越來越大,禮若不能迎頭跟上,還談得什麼開疆拓土,談什麼德澤天下?荀大夫,禰正平,此乃五百年來形勢之鉅變之際,你們不僅是爲新朝制禮,更是爲新時代制禮,豈能掉以輕心?”

    荀彧再拜。“臣愚鈍,還請大王另擇賢明。”

    孫策眉頭輕皺。“據孤所知,大夫未滿不惑吧?”

    “還差數月。”

    “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遠。未滿不惑,便想養老,是不是太早了些?”孫策沉了臉,語氣雖不嚴厲,話說得卻很不客氣。“若天下賢士皆如你這般淡泊,這大吳朝堂上怕是無人了。鍾元常將如何自處,大夫考慮過沒有?”

    荀彧暗自叫苦,出了一身冷汗,沒敢再請辭。真要惹怒了孫策,孫策以年老爲由,將鍾繇趕出朝堂,汝潁系會恨死他。

    “至於你。”孫策轉向禰衡,眼神凌厲。“知禮而行,行而能守,方是真知禮。只掛在嘴邊上,以觸犯人爲樂事,算什麼本事。遇到講禮的,把你當倡優看待。遇到和你一般不講禮的,一刀砍了你,你能奈何?你的舌頭再利,還能利得過刀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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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禰衡翻了翻眼睛,咂了咂嘴,要想反駁,可是一碰到孫策如利劍般凌厲的眼神,所有的尖酸刻薄都化作一陣冷汗,透體而出。

    孫策語重心長的說道:“人當有傲骨,不當有傲氣。禰正平,身逢形勢鉅變之際,當有一番作爲,莫效狂生名士,徒作嘴上功夫,辜負了你的聰明才智,爲後人笑。”

    禰衡遲疑了片刻,躬身領命。“喏。”

    孫策緩了口氣,向前邁步。“二位,這紫金山景色甚好,觀象臺更是獨佔鰲頭,既然來了,不妨一遊。中午用頓簡餐,雖無山珍海味,卻也可口。再聽徐大師講講天地之道,或許對你們制禮有所助益。”

    “願隨大王一遊。”荀彧躬身說道。

    禰衡轉了轉眼珠,咧嘴笑道:“久聞徐大師算術獨步天下,算天算地,今天聽聽他怎麼算人事。”

    孫策瞅了他一眼,本想臭他兩句,後來一想,還是算了。要想讓此人心服口服還需要點時間,欲速則不達,逼得太緊了反而不美。

    他們一路走,一路說些閒話,大致不離禮制根本。具體的條目他不管,只希望這套禮法能夠建立在平衡、和諧的基礎上,而且要簡易可行。繁文縟節不必保留,勞民傷財的也大可去掉。君臣之間,當以相互尊重爲要,不可過於貶抑一方。

    荀彧只是靜靜地聽着,偶爾迴應一兩句,禰衡卻頗爲興奮,連聲附和。

    “大王說得有理,如今這禮制的確有些過了,而且大多出自董仲舒天人感應之說,傳承數百年,兩亡漢室,真沒看出有什麼妙處,倒是逼得不少小民破家敗業,無以謀生……”

    荀彧忍不住反駁道:“正平,此言過了吧。董子學說縱有些牽強,卻還是爲百姓着想的,如何倒逼得小民破家敗業?”

    禰衡應聲反問:“董生以爲君權神授,天子當敬天,本朝,不,前朝天子多次封禪祭天,難道不是勞民傷財?豪富之家財力雄厚,凡有婚喪嫁娶,往往禮過其制,小民效仿,常至傾家蕩產……”

    禰衡一說就激動起來,揮舞着衣袖,臉色漲紅,唾沫橫飛。孫策、荀彧不約而同的敬而遠之,甚至用袖子擋臉。禰衡尷尬,略有收斂,但過不了多久,便又激動起來,也是讓人無奈。

    不過禰衡所言,卻是孫策心中所想。他之所以要改革禮制,就是因爲舊禮太繁瑣,虛耗民力,已經到了不改不行的地步。漢代的厚葬風俗尤爲明顯,不僅皇家重厚葬,將大量的財力埋入地下,百姓也跟風效仿,漢墓裏的畫像石在後世是著名的藝術品。

    但這些藝術品是建立在貧富分化嚴重,天下大亂的基礎之上的。

    貧富分化的結果必然導致世風日下,漢代盜墓風氣也極重,三國時,董卓、袁紹、曹操更是開啓了官方盜墓的先河,影響極壞,這也促成了魏晉時的薄葬習俗。如今孫策獨霸中原,盜墓之風不濃,厚葬的危害反而不如歷史上那麼觸目驚心,只能從禮制上加以要求。

    出身不同,立場不同,禰衡不像荀彧那樣有顧忌,說得興起,便開啓了嘲諷技能,大肆嘲弄世家堂皇之下的虛僞、名士盛名之後的污濁,一邊講着仁義道德,一邊上逼君主,下迫小民。更有甚者,嘴上以清流自詡,一轉身卻和閹豎勾結,串通一氣。

    一旁的荀彧面紅耳赤,無言以對。孫策接連咳嗽了幾聲,總算攔住了禰衡。禰衡卻不以爲然,甩甩袖子,若無其事,一臉的雲淡風輕,彷彿剛纔大放厥詞,無差別打擊的不是他。

    聊了半天,中午便在觀象臺吃了一頓簡餐,下午聽徐嶽親自講他最近研究的天地運行之道。經過大半年的研究,他已經確定大地繞日軌道並非標準的圓形,而是雙心的橢圓,雖然這個偏差並不大,卻能更好的解釋觀察到的天象。

    在闞澤、趙爽等人的協助下,通過各種實驗,徐嶽繪製出了新的軌道圖,發現了運行速度的變化,正在進行精確的計算。不過這些計算量比較大,他們又沒有找到合適的公式,計算起來有些難度。徐嶽的兒子徐數對西域的形學有心得,正在嘗試用新的辦法來計算。

    禰衡本打算和徐嶽辯論一番,奈何徐嶽卻對人事沒興趣。面對咄咄逼人的禰衡,他只用了一句話回答,噎得禰衡直翻白眼。

    “知之爲知之,不知爲不知。我對政務不熟悉,你問錯人了。這個問題你應該去問張相、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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