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策行三國 >第2517章 聖之時者
    孫策回頭看看孔融,欲言又止。

    儒家學術創立於西周之初的周公,成熟於春秋的孔子,本質上是宗法制度的政治哲學。

    宗法制度的特點是分封制,是家與國的統一體,王有天下,諸侯有國,大夫有家。對貴族而言,國與家、君與父、忠與孝本來就是一體兩面,並不矛盾。

    但秦漢不是王天下,而是帝國,不是分封制,而是郡縣制。雖然有不少人希望回到分封制,魏晉一度恢復了六等爵、五等爵制,但那只是一廂情願,最後都慘淡收場,不論是西漢的七國之亂,還是西晉的八王之亂,都證明了一點,分封制不合時宜。

    就像一個人,哪怕童年再美好,成人世界再殘酷,也只能慢慢長大,直至衰老,絕不會返老還童。

    漢武帝獨尊儒術,解決了思想上統一的同時也留下了隱患。

    在王天下的分封制下沒什麼問題的君與父、忠與孝,在帝國時代出現了難以調和的矛盾。漢代以孝立國,皇帝的諡號中都有一個孝字,本質上是對忠的補充,保持一種平衡。但這種平衡是不牢固的,必將被打破。王莽、曹操的先後出現,就是忠的絕響。

    歷史上的曹操將皇袍當內衣穿,最後還保持着漢臣的身份,只是最後一絲溫情。當司馬氏祖孫三代人篡奪了曹魏天下,忠的遮羞布就被徹底扯掉了。晉朝重新提倡孝,不是對忠的彌補,而是沒臉提倡忠,連他們自己都不信。

    孫策來自二十一世紀,對忠的認同有限。他與孫堅並非真正心理意義上的父子,卻不妨礙他對孫堅的感激。他相信公平,不能欺負老實人,不能因爲孫堅忠於漢朝,就無視他對吳國的奠基之功。

    只是身在帝位,他又不得不考慮政權的穩定性問題。既然不可能一步到位,推行所謂的民主制,就不能不爲忠留一席之地,至少不能輕率表態。

    那不是給人民自由,只會讓人民無所適從,爲野心家創造機會。

    見孫策不說話,孫權拱了拱手。“教授,俗雲:求忠臣,必於孝子之家,忠孝難道是分離的嗎?”

    孔融微微欠身,算作還禮。“當然不分離,只是有所不同。於國論忠,於家論孝。在國則以忠君爲念,在家則以孝父爲先。大王與陛下身在家祠,自然當論孝。”

    孫權“哦”了一聲,似有所悟,卻還是看着孔融。

    孫策一言不發,心中卻微起波瀾。他有一種感覺,眼前的孔融已經並非歷史上的孔融,他明顯要溫和得多,不像歷史上那樣刻意針對曹操,主動挑釁,不惜以身相殉。

    孔融向前邁一步,伸手輕撫碑文。“陛下想追認先父,自然是孝。但孝首在順。令尊不忘前朝,不負忠義,你若因爲孝而違逆他的遺願,於私則爲子不順,於公則陷令尊於不忠,一舉兩失。倒不如遵從令尊遺命,成陛下之孝,成令尊之忠,兩不相違,豈不美哉?”

    孫權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孫策還是有些遺憾。“只是如此一來,先父於吳國之功,難免不彰。”

    “於國存漢,於家肇吳。令尊存漢的功績著於國史,陛下有心,不妨撰一部家史、別傳,記下令尊肇吳的功績,供子孫追思。”

    孫策揚揚眉,覺得這個辦法不錯。漢末雖有《史記》《漢書》《東觀漢紀》這樣的史書出現,但官方修史的制度還未完善,私家修史是常有的事。嚴格意義上說,《史記》《漢書》都是私修史。既然如此,爲孫堅私修一部《別傳》之類的家史也沒什麼問題。

    孫策轉身走到吳太后身邊,輕聲問道:“母后以爲如何?”

    吳太后一直在不遠處聽着,見孫策不忘孫堅之功,一心想追認孫堅,又不忍違拗孫堅遺願,心裏還是很高興的。這說明孫策並沒有因爲成了皇帝便冷酷無情,他還是那個心懷溫情的兒子。

    “孔教授是有大學問的人,他說的自然有道理。”吳太后挽着孫策的手,輕聲笑道:“一事不煩二主,陛下軍務繁忙,不如就請孔教授代筆了吧。你父親在長沙數年,孔教授在嶽麓書院任教,採風也方便。”

    孫策正有此意。他也想看看孔融究竟是怎麼想的,又將如何爲孫堅寫這部別傳。

    孫策問孔融的意見,孔融求之不得,欣然允諾,並趁熱打鐵,要求先向孫策瞭解一些情況,收集資料。他若無心,剛纔就不多嘴了。爲孫堅寫別傳,他不僅有機會經常接觸吳太后、長沙王,更有機會接觸孫策。相比於孫堅,他對孫策更好奇。

    祭祠完孫堅,吳太后到後院休息,孫策與孔融閒坐。

    孔融開門見山。“陛下,融有一問,與前朝天子有關,還望陛下能坦言相告。”

    孫策笑笑,點了點頭。他就知道孔融無事獻殷勤,必有其他目的。

    “孝獻帝兗州戰敗,明明可以回長安,爲什麼卻去了汝南?他與陛下究竟說了些什麼,爲什麼不歸葬洛陽帝陵,卻葬在定陶?”

    孫策歪着頭,沉吟片刻。“孔教授,回答你這個問題之前,我能先問你一個問題嗎?”

    “請陛下發問。”

    “在你眼中,我是忠是奸?”

    孔融詫異地看着孫策,過了半晌,忽然笑了起來,越笑聲音越大,彷彿聽到了什麼有趣的事。

    他笑了一陣,才漸漸收住,撫着鬍鬚,有些感慨地說道:“本以爲陛下見識卓絕,不爲俗事所迷。如今看來,畢竟還是人。”

    孫策笑而不語。

    “陛下覺得,於秦始皇而言,漢高祖是忠是奸?”

    孫策眼神閃爍,還是不說話。

    孔融又問道:“於王莽而言,光武帝是忠是奸?”

    孫策搖搖頭。“教授言重了,縱使孝桓、孝靈二帝有些過失,卻不至於和秦始皇、王莽一般。至於叔同,也就是你說的孝獻帝,他更不是一個昏君。”

    孔融盯着孫策打量了片刻,點點頭。“陛下能這麼說,融庶可免乎失言。君是君,臣是臣,履雖美,不可著乎頂。冠雖污,不可踐於地,這是黃老的觀點,不是我儒門的觀點。不管是三統論,還是五德論,儒門從來不認可萬世一尊的說法,實際上也不可能。惡政固不可久,善政卻也有德終之時,非人力可免。譬如人天年有定,縱使注重養生,也不過多活幾年而已,卻不能長生不死。”

    孫策坦然地點點頭,表示贊同孔融的意義,不管是理論上還是實踐上,儒家的這個觀點都是成立的。

    “孝獻帝雖是仁德之君,但大漢卻已經傳承了四百年,沉痾痼疾已深,非再受命不可。若不能將朝堂上的老臣一掃而空,舊習仍在,就算推行一些新政,建一些作坊,也無濟於事,反倒可能適得其反,養肥了那些蛀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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