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諸天俠骨一點香 >第二十一章 爲何
    來人正是史阿。

    “爲何?”

    袁買挺拔如樹,不見半點受傷樣子。他絲毫沒有在意自己的傷勢,竟反問史阿。但他的問題,讓作爲觀衆的劉力,聽得摸不着頭腦。

    不過,史阿卻懂。

    “我的劍,從不輕易出鞘,出鞘便要殺人,”出鞘後的史阿,全然不似袁買第一次遇見時的邋遢大叔模樣,凌冽如刀,鋒利賽劍,“我與你不同,殺人便是殺人。只殺人,不問道。”

    “所以,你第一回出的劍,只是爲了麻痹我、試探我?分明那時取我性命,把握更大些。”

    在皇宮內,袁買趁着張寶奪走玉璽、吸引衆人注意力的機會,突圍飛身臺下,從湖道潛出。但他能感受到,史阿那時並未鬆懈,只是故意放他離去。可偏又鍥而不捨地追着,直到此處。袁買無法理解。

    “我第一次見到你時,便有了出劍的衝動,”史阿並沒有直接回答,他語速不快也不慢,卻大大出乎袁買的意料,“你的眼中,有你的道。”

    袁買神色一凜,默然不語。

    “賈文和一介策士,豈知吾劍之堅。他以爲憑着一席巧言如簧,便能誘逼我出手,其實不過是我想讓他那樣以爲的。若是我無意出手,縱然你真得了《劍經》,又有何妨?”

    史阿邊說着,邊朝袁買走來。二人錯身,背向而立,侃侃而談,看上去不像性命相搏的對手,反倒像許多年未見的老朋友。這情景,似乎屢見不鮮,無論在哪裏,常常最瞭解自己的,正是自己的對手,惺惺相惜的對手。

    “倒是你那一劍,呵,真美吶。”

    得史阿如此讚譽,足以讓這世上任一劍客欣喜若狂,袁買反倒微一皺眉。那不過是藉着無窮無盡的天地之力“作弊”罷了,何況再驚心動魄的劍,錯過了目標,亦是徒勞。所幸雖未擊殺曹操,袁買的心結也已解開,而他本就並未想着靠刺殺來挽救袁家,此事輕易便放下了。

    他想到那柄劍,心中暗歎,說道:“因緣際會而已,可惜了一柄好劍。”

    “未必。人終有一死,劍也一樣。”

    “一樣嗎?”

    “一樣。”

    “那,你我呢?”

    袁買側過頭,正好史阿也側過頭,二人目光瞬間對上,卷在一起,彷彿這山林、這世界都捲入其中。

    “你不是問我,爲何放你一馬?”

    史阿收回目光,悠閒地打量起周圍的環境。這會兒雲層薄了些許,月華灑落,不偏不倚,恰好覆蓋了他半張滄桑的臉孔。

    “我既然要殺你,也會負責料理。這,便是我爲你挑選的墓地。”

    “當然,或許是我的墓地。”

    “確是一個好地方。”

    袁買之前只顧着調息,未曾細細觀察。他從許都出來,一路憑着逍遙遊御風而行,迅捷不遜於快馬。但畢竟人力有時盡,幾度氣息不支,到達這片山林時已近枯竭,便打算暫且歇息。現在這麼一瞧,這地方果然不同凡響。這個時代的山野之間極少被開發,都是原汁原味,但與袁買曾走過荒山野嶺相比,此處更突顯一股原始荒古的味道。

    看看這些樹,明明大多不甚粗壯、高大,有些連枝幹才分叉幾輪,好似新芽嫩木,卻又給人一種與天地同荒、與日月同壽的荒謬感覺。一如記憶中的畫面,永遠停留在你希望停留的那一刻,亙古不變。

    更奇怪的是這裏的天地元氣,生生不息。這一會兒功夫,已比前一刻又濃郁了幾分,還毫不吝嗇地借入氣竅,並無半點不適。袁買剛剛所受之傷,現在竟也好了大半。

    “這下,又公平了。”

    史阿顯然也察覺到了此處的古怪,但他毫不在乎袁買身體恢復過來,又或許是,他從未懷疑過自己的劍。

    “沒想到,你也會寂寞。”

    袁買想起在天子寢宮時,史阿與天子的一番對話,不禁失笑,他倒是有些理解史阿的感受了。他的劍只爲守護,也只能爲守護,這是他堅守的誓言,只好藉助賈詡之言出手。但不知他的諾言,對他意味着什麼,是信念,抑或枷鎖?

    “人,誰不寂寞。越是強大,越是寂寞。”

    史阿早已過了迷茫的年紀,他哪裏不懂得袁買在想些什麼,若是換一個時間、換一處地點,他倒是願意同袁買對酒當歌、不醉不歸。但此刻,他已無意多言,只是默默取下劍,用一種綿柔中夾帶堅硬的聲線,說道:“此劍,名曰野草。”

    “草”字的韻音還未落定,陡然一掠,蒼翠的林地便鑿開了一道褐色的溝渠,渠道的另一端,直逼袁買足下,僅在毫釐之間,堪堪停下。這並非史阿本意,實是袁買已將這一劍的威力,斷了個通透,看似寫意的一退,恰到好處。

    但這只是一道小小的開胃菜,袁買深有體會。

    果然,野草在生長,它在使勁地、快活地生長。就連戈壁荒漠中,他都可以頑強地掙出腦袋,這樣一處充滿蓬勃生機的山林間,豈不更是如魚得水?

    “我本卑鄙之人,奈何命不由天。”

    史阿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他只是隨意地挑了一個地方,就成了這片山林的中心。而他,便是正中心的一根野草。他已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不知輕吟着什麼,甚至都合上了眼睛,那柄奇異的細劍直直地向着地面。

    野草還在那兒,但野草無處不在,無處不在的劍勢。

    那劍,能使出來的招式,不過一刺。可一劃過夜空中,偏似劈、似崩、似撩、似抹、似絞、似掃,似萬般招法。但最終,不過一刺。

    野草的一刺,並不痛。當然了,它只是卑微活着而已,活着便已經足夠了,怎還會傷害他人。甚至還有些癢,葉尖若隱若現地撫過,滑落閃爍的露珠。

    但,袁買笑不出來。

    最卑微、最柔弱的野草,也是最高貴、最無畏的鬥士!

    眼前的世界,彷彿盡數被野草覆蓋。這已然不是矮草,而成了蒼天巨木,每一株皆有撼天動地的威能。它們鑄成了一堵堵城牆,茫茫青蒼,成爲這天地間唯一的色彩,叫人不知身在何處,恍若迷失在時空黑洞之中,惶惶不可終日。

    此刻袁買已極盡生平之力,以天地爲爐,以山林爲薪,化身爲一座燎原火山。天地元氣任他揮霍,上燃九天仙境,下焚九幽深淵,卻如何也燒不盡這一根微不足道的野草。

    再烈的火焰,也會熄滅。而區區小草,尤在微笑。

    茫茫氣勁散去,林間再次安靜下來。以二人爲圓心,十餘丈內,只留下一地草末木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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