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是郭圖熟知袁買事蹟,儘量高看一頭,仍不免驚訝於他的鎮定自若,心中警醒,切不可小瞧了眼前的年輕人。
郭圖又重新審視了一遍袁譚來信,暗自嘆氣。
若論才智機敏,郭圖自忖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略遜沮授崔琰等人一籌,更遑論天資聰穎、年少成名的郭嘉。但他出自潁川望族,早年間也曾被陰修器重提拔,與荀彧荀攸一同爲吏,資歷頗深。後投奔袁紹,獻計獻策,得以重用至今,執掌軍政要務,絕非徒有虛名之輩。
他與審配相識共事已有近十年,二人既是競爭對手也不乏相互來往,深知審配剛直不佞的性情下,有着常人難以揣度的細膩心思。這一點,郭圖與他何其相似,飽經世事之後,早就學會把聰明才幹藏於平庸的外表下
袁譚自以爲暗中親近拉動袁買,便不落痕跡地能爲自己加分,孰不知恐早已被審配獲悉,更被袁紹知曉。而袁紹乃何等樣人,豈會不知自己兒子的心思。
袁譚此舉無異於弄巧成拙,郭圖壓根不看好,他謀求之事,只可堂堂正正以勢取勝,切不可急功近利。
況且以他今日所見,袁買心志之堅,遠勝常人,又哪裏是可以輕易拉攏的。
然而,郭圖畢竟選擇了袁譚作爲政治投資對象,日後他一族的興盛榮辱也全繫於此,不得不盡力而爲。
幸好袁買也並非無慾無求之人,眼前這封信便是他的弱點。
一個人,無論多麼強大,只要有了弱點,哪怕再微不足道,也就有了可乘之機。
郭圖正在等待一個更好的時機。
忽然,他聽到帳外傳來一陣紛亂的腳步聲,心中一動,掃過袁買,見他仍然無動於衷,便收回目光,一本正經地裝作閱覽簡牘。
“郭公則,此事爾還需與我說清楚,爲何攔截曹軍這等大事,不派我前往,反而交給那淳于瓊與沮授?”
郭圖方纔落定,一道高大身影帶起一陣勁風衝入帳內,刮的帳內呼呼作響,來人站到郭圖面前便大聲喝道,完全不顧旁人的存在。
郭圖也不介意此人的囂張氣焰,反而輕輕說道:“顏將軍稍安勿躁,此事我定會給你一個合理解釋。主公四公子正在我這兒做客,切不可失了禮數。”
原來此人正是顏良,見郭圖姿態放低,他這才稍稍消氣,轉過身打量起袁買來。
彷彿早有感應,袁買也正好緩緩睜開雙眸,擡眼看去。只見顏良身着黑袍玄甲,滿臉橫肉,鷹鼻高聳,面色陰沉,左眼眉角似乎又一道淺淺傷痕,向袁買投來睥睨之色。
四道精光正面相投,猛地一對撞,竟在空氣中蕩起無形漣漪,引得郭圖一陣心驚肉跳,又轉瞬即逝,銷聲匿跡。
“爾便是袁買?”
見袁買不動聲色地抗下他的試探,顏良心中微微一動。但他一向張揚跋扈慣了,從不甘落於人後,即便袁買能耐大、又是袁紹公子,言語仍毫不客氣。
袁買臉色平靜,淡然一揖:“久聞將軍大名,如雷貫耳,幸得相會。”
這些年間,他見過太多武藝高明之人,大多都有一股傲氣,或是臭脾氣,有的甚至一副天老大我老二的模樣,如袁買這般低調的,反而稀罕得很。
“哼,倒是有幾分斤兩。”
顏良見他不受影響,也就沒了繼續試探的心思,轉而向郭圖問道:“郭司馬,那就請給我的解釋吧。”
郭圖料到以顏良的性格,必會前來叱問,早已有腹案,侃侃而談道:“曹軍出現在延津,乃是聲東擊西之計,其目的仍在白馬。我軍此次分兵進擊,是爲將計就計,待其偷襲之時,回師包抄,兩面夾擊。故而此地纔是真正決戰之處。”
“曹操麾下,猛將如雲,唯有將軍留在此處,方能與之抗衡,將他們鉗制於此,等待我軍返回。”
“將軍既然一心求戰,又何必捨近求遠?”
郭圖一番話,令顏良大爲意動,原先責備的心思,早就拋到腦後。
他當初氣勢洶洶,偷襲渡口得手,大以爲可橫掃東郡。誰料卻在這白馬城下足足耗了一個多月的時間,不得寸進,每日只能在城下搖旗擂鼓,辱罵一陣,絲毫不解心頭之恨。
他每回向郭圖請兵攻城,皆以損耗過大爲由遭到拒絕,怎奈他只領前軍一營,並非主將,糧草輜重又受其限制,孤掌難鳴,只得忍氣吞聲,心裏卻早已將郭圖沮授等人暗暗恨上。尤其是郭圖,自從來到南岸後,雖表面上極爲尊重他,實則暗中佈下諸多掣肘,着實令他憋屈。
爲了顧全大局,顏良收起兇惡的表情,放低了聲音,問道:“此話當真?郭司馬莫要戲弄於我。”
“軍中無戲言,”郭圖將袁買之前對淳于瓊說的話,又重複了一遍,並向袁買望去,“有四公子一旁佐證,在下怎敢妄言?”
“好,爽快!我這便回營操練準備,定要爲主公生擒曹賊!”
顏良聞言大喜過望,臉色都好像明亮了不少,忽然又想起袁買,回身抱拳回禮道:“公子幸會,改日再聚。”
“將軍請留步。”
見顏良打算回營,郭圖出聲喊住了他。
顏良深吸一口氣,耐住性子,回頭問道:“郭司馬還有何事?”
郭圖慢悠悠地說道:“將軍心情迫切,在下深表理解,但籌備戰事也不急於一時。這兒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將軍一同商量。”
“究竟何事?”
顏良眼皮微微跳動,又問了一遍。
“將軍且入座,”郭圖指向袁買一旁席位,“此事與四公子有關,說來話長。”
“那便長話短說!”
顏良瞥了一眼袁買,見他無動於衷,掛着一張笑眯眯的面孔,心頭火氣又蹭蹭地上揚,剛剛對袁買生出的一絲好感,頃刻間灰飛煙滅。
顏良稍一思索,仍依言入座,冷眼向袁買問道:“四公子有事只管吩咐,能做到的,我自不容辭,莫要吞吞吐吐的——”
“像個娘們似的。”
這最後半句,被他忍住,未說出來。若非怕惹惱二人,多生事端,影響臨戰,換做平日,他豈有這般好言好語。
袁買將這一切默默看在眼裏,也不插言,直到顏良問起,才呼喊帳外等候多時的劉力入內。
早在顏良走到營帳前,劉力便一眼望見。他就直直地站在門口衛士身旁,狠狠地盯着這個記憶猶新的身影,然而顏良卻對他視若無睹,從他身旁匆匆掠過。
這時,聽到袁買呼喚,劉力再也等不及了,大步衝入帳內。
“將軍可識得此人?”
袁買將情緒稍顯激動的劉力拉到身前,正對着顏良,自個兒則站在他側後方,一隻手輕輕按在劉力背後。
聽到袁買古怪的問話,顏良一時莫名其妙,只好仔細打量眼前之人。只見來人身材委實高大威猛,若比較起來,甚至比他還高上一寸,體格壯碩,筋骨矯健,氣息深厚,又似當打之年,必然有着不俗的武力。但這人一進來,就好像見到仇人一般望着自己,卻令他大爲不解。
顏良認真思索片刻,搖頭道:“素未謀面。興許見過,也記不得了。”
素未謀面!
劉力瞬間被顏良的回答給驚呆了!
他曾想象過許多種與顏良再次面對面時的場景,在他想來,最差的情況,莫過於一言不合大打出手,他不幸死於顏良刀下。
此時此刻,他方纔知曉,竟還有一種情形,比死亡還要惡劣百倍!
他心中泛起強烈的衝動,若非袁買暗中干預,他早就衝殺上去,縱然身死,也要讓顏良漲漲記性。
劉力心中的驚詫與無奈,袁買一清二楚,甚至他早就考慮到了這一可能性。
翱翔於蒼穹的雄鷹,又怎會留意徘徊於屋檐之間的燕雀。
慢說顏良如此心高氣傲,就連袁買這般平易近人、記憶過人,豈還能真正記得幾個手下敗將,。
劉力心心念唸的仇怨,在顏良眼中,根本不屑一顧,連記住的資格都沒有。
袁買非但不說起這一茬,反而帶着劉力前來受辱,正是要讓他真切地看透本質,放下執念。
袁買笑道:“將軍真貴人多忘事,可曾還記得,襲取白馬津之時,曾有一無名小卒,將你翻抱下馬,又奪得馬匹,逃出生天。”
“這個人,如今就在你眼前。”
“嗯——”
經袁買一點醒,顏良若有所思,終於從記憶中挖出一段,頓時反應過來,猛地站起身。
“竟是這廝!好膽,還敢來我面前逞威風!”
顏良不屑地掠了一眼劉力,目中甚至沒有一絲惱怒,又移向袁買,問道:“莫非他要想挑戰我?並非顏某狂妄自大,憑他這點能耐,還不夠資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