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符一十三年,長安城的雨,絲絲縷縷的降落,掩埋了暮春最後的蹤跡,輕輕流瀉進人們心中的,是初夏的悶熱。
同昨日早朝的死氣沉沉比起來,今日的朝廷顯得有生氣得多,畢竟這個此刻僅有四人對坐飲酒的朝堂之上,並沒有所謂的勾心鬥角。
此刻兩人對弈手談,兩人對坐飲酒,飲酒二人也會不時站起身子指點棋盤兩句,一派其樂融融。
此刻手談的,便是皇帝蘇洪武以及首鋪蕭子衿,後者在皇帝的授意下,先先後後下了五盤棋,五盤皆贏。
不過大家都心知肚明,輸贏並不算多重要。
皇帝一手撐着腮幫子,一邊落了顆黑子,輕笑道“想不到那個謝阮傑會辭官離開長安城。”
“無非是多了一個變數,和一個樂趣罷了。”中年普通儒士之相的蕭子衿點點頭,漫不經心地答道。
站在一邊看着二人手談的歐陽容若淡然道“但是,論起來,這也是不安定因素。”
蕭子衿點點頭,瞥了一眼歐陽容若,冷笑道“所以這也是你的短板所在。只可謀城的謀士,果然名不虛傳。”
歐陽容若不置可否,顯然看出了蕭子衿是何用意。
蕭子衿見歐陽容若不慍不火,便轉眼專心於棋局,眼看着皇帝下了一手橫劫氣機的妙棋,笑了笑,說道“陛下,這裏。”
他輕輕擡起一隻指,落子生氣。
一處生氣則處處生氣。
蘇洪武訝異地看了一眼蕭子衿,說道“妙不可言。”
“這只是因爲陛下沒注意到微臣在邊角處設下的暗棋。”蕭子衿搖搖頭,淡然道,“正如此刻兩國大戰,微臣也是親身前往前線兩次,烽火城之行還算滿意,但是其他邊防城鎮可以說是不堪入目,還請陛下多留意這些決定大局的戰後陣地。”
一旁,歐陽容若卻是突然插話道“先手佈局看似毫無章法可言,像個臭棋簍子一樣,無章法也無遠見可言,不過中盤落子時,恍然的這一子落下,局勢便猛然變幻。”
“觀棋不語纔是真君子。”蕭子衿落子不停,棋局逐漸明朗,他先是瞥了一眼歐陽容若,擡手打斷了他的話,而後再緩緩地對蘇洪武說道“江黨實際上並沒有衰敗,老先生留了好幾招致命的無理手呢,不愧是爲天下寒士開路的他。”
一直靜候在一旁的王妃眼中神色閃爍不定,似乎有種兔死狐悲的哀傷。
“這次太子蘇穆偷偷順走一份祕笈,還有三百御林軍的事,你怎麼看?是否有暗中勢力在從中作梗?”蘇洪武故意繞開有關江嘉尾的話題,開口問道。
蕭子衿平靜反問道“陛下難道覺得會有人能繞開朝堂上二十五名一品武夫的監視去教唆太子殿下?”
蘇洪武無言以對。
蘇洪武輕輕吐出一口氣,終於不再回避,說道“寡人知道他的用心,也知道,新朝建立以來,寡人對於寒門子弟不夠重視,導致了朝廷氣象衰敗老化,但是蕭先生不要忘了,前朝是爲何而崩潰,前朝皇帝是因何而被亂刀砍死。”
蕭子衿陷入沉思。
他不知道該怎麼和這個皇帝說,那人爲了他付出了八分氣數,爲他的天下造出了多麼宏闊的空前鼎盛氣象。這位一向冷血的首鋪大人甚至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跟不知情的皇上說這些。
可能這輩子,只有自己纔讀的懂他了。
兩鬢已經略微泛白的中年儒士輕輕地再落一子,一子落龍腰。
他猶豫了一下,才緩緩說道“儘管他操之過急,但是,我遠不及他。”
浩東皇朝建立十三載,那個老人身爲前朝首鋪的臉面和尊嚴已然丟盡,卻還要揹負天下罵名。
蕭子衿輕聲說道“往後,罪孽也只能由我來扛了。江湖苦,最苦是我等。”
皇帝一頭霧水,唯有歐陽容若,眼神炙熱,鄭重其事地作了一輯。
棋局結束,人去房空。
蕭子衿看着盤中殘局,喝了口已經涼透的茶水,淡笑道“當初打下浩東皇朝,我留下你,不過是爲了留下前朝積攢下來的百年氣數不至於一滴不剩地全部流逝,你當上首鋪也罷,當着你的祭酒也好,只要能留下氣數,便是好的。”
“只是沒想到,你居然會把我打算一點點汲取下來,緩緩輸入朝廷的氣數於一夕之間盡數贈與朝廷。”蕭子衿看向遙遠的北方,似乎與含笑而終,坐而不倒的老人遙遙對視,緩緩說道,“直到我聽到首席練氣師連夜給我送的密諫,我才知道,胸懷天下不止南宮,浩東猶有江嘉尾!”
說到這裏,首鋪蕭子衿的眼中盡是敬佩之意,他輕輕地捧起杯子,朗聲說着,似乎是說給天上的他聽。
“我欲懷抱山河,奈何前頭有個你,已經懷抱了整個天下。”
似乎是不甘,又似乎是佩服,蕭子衿哈哈一聲長笑,說道“就按你的策謀走好了,烽火城自古是邊關一等一的重鎮,其重要性甚至可以說比長安城還重要,守軍此刻僅有兩萬,當中八千步卒大多是前朝舊部的老兵,所以決計攔不住林梡墨。所以,我就照你所想的,把這座城給他。”
“白衣儒將?說到底也是武夫,居然還妄想以一軍之力撼動一國,然後自封爲王不成?”蕭子衿溫和地笑着,自言自語道,“就是再給你十城萬卒又如何?國之大勢,豈是凡夫可撼動的?”
他的眼中浮現出無盡的落寞,輕聲道“放心吧,等我殺了他,會在你和這個白衣儒將的敬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