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崖之上,如血殘陽將半截青崖染紅,染紅的還有一把刀,以及這把刀主人的執念。
天地一片紅。
尋常人若沒有執念也就活得平凡些,生老病死,浮生如游魚歸海,何其自然,但這把刀的主人並非尋常人。
他有着如烈火般炙熱執念,他的靈魂哪怕葬身九幽,也一直受這烈火煎熬,他一生註定經受磨難。
他的仇太深,念念不忘,此生非報不可。
就像地底沸騰的熔岩永遠炙熱,永遠滾動,永遠燃燒,一旦停下來,它將會變成一堆無用漆黑而堅硬的岩石。
執刀人對青衣女子許不起諾,對於一個不知道明天還是死亡哪個先來臨的人來說,他的每一個今天都是無常的,都是痛苦的,不屈的,並且都是永恆的。
…………
青崖是一片斷崖。
十年之前它還不是斷崖。
卓一刀在青崖上忍着風霜與寒暑,靜默如初,待了整整十年,作爲復仇者,這個考驗實在太過於輕微。
在這十年裏,他本可以習那位傳奇中的傳奇所留的無名刀訣,也可以習神榜中前三中任何一種天法。
然而,世間就是有這樣的人堅信,沒有最強的刀法,只有最強的人。
練刀便是練心。
所以卓一刀從來只習一招。
不爲他法,只求一刀兩斷。
此招便名爲一刀兩斷訣。
世間沒有比這更笨的事,也沒有比這更笨的人,花十年時間只爲習一刀。
可卓一刀堅持下來了,就像喫飯喝茶那樣平淡恆久的堅持下來了。
並且這座青崖很特殊,崖間的風是可噬人神魂的陰風,崖間的雨也染了莫名寒氣,可凍人神魂。
就是這樣的風這樣的雨,日日夜夜熬煉卓一刀的神魂。
在最逆的逆境,人才能發揮最大的潛能。
不將就,喫得苦中苦,是因爲他心不平,意不平,氣也不平,這也是他爲之不屈的理由。
人不能活着像鹹魚般,人也不能將所有棱角給磨平,人本來就是最爲特立獨行的存在。
終於他將青崖這座祕境中最爲堅固的不動崖一刀斬爲兩斷,將所有陰風邪雨劈盡,此間再無物可攔此刀,此間再無物可磨礪此人。
他順着如鏡面般光滑的崖壁來到不動崖崖底,就像他一刀斬掉的不是一座崖,而是一道門戶,展現在他面前的是新世界。
“你終於成功了。”卓一刀身後傳來如青竹拍打的脆聲。
這明明是一句恭喜祝賀的話,可青衣女子說起來情緒卻十分低落。
她心中很清楚,這十年一刀,他練成了,就是他的離別之時。
她仰頭望着天上風流雲散,沉默無言。
無言是無話可說,沉默是有話卻無須說。
卓一刀並不是石頭一塊,就算他是一顆石頭,十年來,他也應感覺到青衣女子的心意,以及這份心意背後的情愫。
可是,他望了望自己手中那把拙刀,同樣選擇了沉默。
一刀兩斷。
這所謂的一刀兩斷,不僅將不動崖給斬開,也勢必將彼此之間的心繫之物斬開。
“她手掌千軍,可號令萬馬,你卻一人上路?帶上我,可好?”青衣女子望着天空的眸子清澈無比,她的心思也如祕境的思湖清澈無比。
沒有任何委婉,也沒有任何鋪墊,她把自己最爲單純的想法說出來了。
“不在乎人數多少,我習的是一刀兩斷,只需要一刀。”
“可你的敵人從來不只是她,還有很多,很多,也很強大。”
“這本非是十拿九穩之事,勝敗五五間便值得一做。”
崖間的疾風大作,卓一刀的話消散於風中,說完話的卓一刀陷入比先前更深的沉默中去了。
他的心思與她不同,他的心思是思湖底的淤泥,看不清,望不透,也猜不到。
他揹負了太多的血與仇恨,註定要像那永遠滾動,永遠燃燒的熔岩,不得停息一刻。
崖間的風愈大,衣裙翻飛,髮絲紛亂。
青衣女子的心被風吹的紛亂。
“你只願孤身上路的唯一解釋,十年間,我們之間只有義,從未有過情。”
夕陽如火焰,於青衣女子眼中幻滅幻生。
當然知道卓一刀所行之事異常兇險,稍有不慎便如墜萬丈之淵。
然而,她想着哪怕是搭上自己的性命能把他成功的概率提高一成也心甘情願。
便是這樣,他還是選擇了沉默,只願獨身上路。
是啊,十年,足夠一粒種子長成一顆大樹。
十年也足夠讓他當初那雙清澈的眼眸變得深邃無比。
足夠讓他明白取捨之道,甚至懂得犧牲,放棄以及壓抑所有情感。
卓一刀回道:“並不是。”
“那究竟是什麼?”
“你知道那位政由羽出的力王爲何會失敗?”
“力王自負不聽勸,神聖皇帝廣納英才,三傑在手,力王失敗卻是在情理之中。”
“不,你錯了。並不是神聖皇帝多麼英明瞭得,知道他過往史的人都知道他是個十足的無賴、痞子,相比這點來說,力王有個致命的弱點。他太過於專情,他有太多在乎的東西,他有太多不能捨棄的東西,他哪能像那個流氓無賴隨意拋妻棄子,見異思遷。力王的弱點,註定了他與流氓無賴競逐會敗的很慘。”
青崖之上是殘陽,青崖之下是思湖,青崖間是山風。
卓一刀正視着青衣女子,不在逃避:“對手再強大,我也有信心一較長短……而你是我最大的弱點。”
山風吹盡了殘陽,思湖波光粼粼。
粼粼波光照得了山水,照不了他影。
他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