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侯爺府的廊道上,在那些茂密的可以撐住天空的大樹樹蔭下,一場雨淅瀝淅瀝而下。
一男一女四目相對。
年輕的她身材高挑,肌膚若琉璃勝雪,隱隱的與屋內那位老人年輕時候的俊美有幾分神似。
明明很年輕很貌美,如含苞的花朵的她,但看過去總讓人感覺病怏怏,像是過早的遭遇了秋風秋雨的洗禮。
然而,她的那一雙眸子很明亮。
明亮的如同一片璀璨星海,就像之前那位老聖人凝視的眼眸。
但,這並不是幸運。
甚至可以說是一種悲哀。
曾經,三位如龍如鳳般也有着類似眼眸的人傑莫名早逝。
這三位早逝的人傑都是去侯的兒子。
他們很離奇的死去了,並且四子中唯一活着的那個也是常年臥病在牀,泡在藥罐裏。
所有人都知道神聖皇帝流氓心性,猜忌多疑,但沒有任何一個人會主動指出來。
因爲去侯沉默了。
爲了讓神聖皇帝心安,去侯做的更絕,便是孫子輩也只有這張小泉一根獨苗。
這樣就可以堵住那些流言蜚語。
張小泉這一輩子是孤獨的。
所以,她很看重歐陽陽這個朋友,又因爲看重,她更想着自己親手去解救她,不希望假手於人。
這也便造成了張小泉對着眼前帶着殘刀的男子是欣賞又是惱怒的態度。
不過看她此時的神情似乎惱怒的情緒更多。
她繞着圈,將卓一刀上下仔細打量。
就像孩童好不容易買了自己心心念之物後會研究的特別細緻。
她好一頓看,似乎惱怒的情緒還未下去,很不客氣道:“不要問我是誰,在這個府裏除了那間屋裏的沒人比我大!”
無論是卓一刀還是寧折都是平靜對待。
沒有迴應的挑釁最讓人接受不了。
張小泉的氣更大了。
相比於卓一刀搶了她解救歐陽陽的機會,她更氣的是他以一種讓人無可抵賴的方式確定了幕後對弈者就是去侯。
“你斬了廷尉監的手,破了廷尉府的棍陣,你不會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吧?你偏偏在這個時候,執意要見我爺爺,也不會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麼?”
張小泉的質問太好回答了。
就是因爲太好回答,卓一刀卻偏偏說不出口。
他沉默着,如同田間的稻草人。
張小泉如聒噪的小鳥,嘰喳不停。
“你沒看到他老人家皮膚都只剩一團團的褶子,骨頭也軟的不行,哪還有要他操勞的理由?你倒好,直接捅破了天,又讓他去頂,這樣未免太不厚道吧!”
張小泉搖了搖頭,故作老派的嘆氣。
她實在是不滿意這個帶着殘刀的男子就這樣淡漠以及沉默着。
“你說完了?”卓一刀道。
“沒,當然沒說完。”張小泉道。
“那你繼續。”卓一刀道。
卓一刀繼續沉默。
張小泉很氣。
“那我就說完了。”張小泉道。
“你說完了,我走了。”卓一刀道。
卓一刀帶着寧折就要走。
這實在讓張小泉沒脾氣。
但她冷靜了,冷靜過後便笑了。
她笑的很古怪。
“別以爲沒人知道你的祕密。”張小泉道。
卓一刀停下身形。
轉身,回頭。
“別自作聰明。”卓一刀道。
“我自作聰明?你真當我不知道?”張小泉道。
“你知道什麼?”卓一刀道。
“你覺得我會告訴你?”張小泉道。
“那就是不知道。”卓一刀道。
“那我就告訴一件能告訴的。”張小泉道,“你騙了所有人,但你騙不了我。”
淅瀝的雨漸停,風卻更寒了。
張小泉拿出銅綠色的命盤,上面金光大作,絲線飛舞。
“我師從玄機老人,所以你就別想在我這裏矇混過頭,你騙不了我的,因爲那些東西對我毫無意義。”
卓一刀淡漠着,不爲張小泉的話所動。
“我錯了,我不應該和你說話的。”卓一刀道。
“你知道錯就好,現在認錯也不晚。”張小泉道。
“我錯在和你說話,會被你利用,向外界傳遞出這事是你謀劃的。如果我不與你說一句話,無論你怎麼耍手段,別人都不會相信。”卓一道。
“答對了。你捅破天,自然要高個子去頂,哪能讓老人去頂。”張小泉道。
“你的想法太天真了。”卓一刀道。
“爲什麼?”張小泉道。
“很明顯,你永遠不能代表你自己。我卻能代表我。不要希冀藉着去侯孫女的身份來顯耀自己的能耐,身份越高貴,所受束縛就越大。去侯早知道這一點,顯然你還不知道。”
淅瀝的雨漸停,烏雲仍在天空。
張小泉沉默着,深思着。
“如果你還是解不開,那麼你便向你的那位父親請教學習,他雖然常年臥牀,泡在藥罐裏,沒有修爲,世事不知,在我看來,他甚至要比你的爺爺還要了不起。”
去侯這位僅存的兒子,大概是這個世界存在感最低的人。
他與牀爲伴,與藥爲友。
活在一間屋子裏。
屋外就是天下。
但他從來沒有去過。
張小泉想不通自己的父親爲什麼還比爺爺了不起。
她十年前就懵懵懂懂的去了玄機山。
十年前關於她父親的記憶也模模糊糊。
有一點,她記得很清楚,她的這位父親酷愛讀書。
他的那個房間從牀到牆壁,從桌子到凳子擺的都是書。
她小時候最是調皮,最不愛書,也就最不願意在那待。
“難道書讀的多的人就了不起?”她在回想,在問自己,不小心說出口了。
寧折笑了,卓一刀也難得的也笑了。
他們都是那種淺嘗輒止的笑,馬上收回臉上扯開的孤度。
“有什麼好笑的!”張小泉道。
“有些人病了,從來不醫,有些人沒病,卻吃了一輩子的藥。”卓一刀道,“你想通了,也別說出來,就讓它放在心裏,並不是所有開花都要結果,並不是所有人生都要有意義的。”
張小泉沉默了。
帝都有着太多流言蜚語,如果去信它們,耗盡一生陷於泥沼都有可能。
但張小泉還是分辨出來了些真僞。
這十年,她沒有荒廢,她盡得玄機老人真傳,甚至還要青出於藍勝於藍。
她的額頭隱隱的有着汗,白皙的手輕輕掐算着什麼,命盤金光大作,絲線飛舞。
淅瀝的雨已停,春風吹散了雨裏的霧氣,雲天日現。
漸漸的,她臉上有了笑容,如空谷裏盛開的蘭花。
“是嗎?我不能代表我?”
她的眉眼像極了去侯年輕時的模樣,笑起來美麗異常。
這句話莫名其妙。
但兩個人都懂了。
卓一刀要走了,因爲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這個時候張小泉卻是頭腦一陣眩暈,憑空失去了所有支柱,就像一片羽毛要落地。
卓一刀眼疾手快,接住了她。
張小泉半眯着眼似在恢復力氣。
“我沒有大礙,今天不過是過度疲勞,我歇歇就沒事。”張小泉道。
卓一刀神色不定,最終選擇拉過張小泉的手,放在她脈博上,爲其診脈。
“你有病?”卓一刀道。
“不算大病,就是經常會累會乏,睡一下就好。”張小泉道。
“這樣的症狀有多長時間?”卓一刀問道。
“從小就有。”張小泉道。
廊道檐上的水滴筆直滴落,在陽光折射下斑斕成趣。
看着這樣的水滴,每一個角度都有一種色彩,一種收穫。
“竟然如此……原來如此……”卓一刀嘆息。
卓一刀很難想像人世間竟然有這麼卑劣無恥之人。
同時,他也很難想像去侯能忍耐到這種程度。
“面對厚顏無恥我竟無言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