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手裏提着酒葫蘆,目不斜視,林雪煙只是靜靜站在那裏,看着渾身泥濘狼狽不堪的少年。
兩人沒有出門的意思,也沒有讓開身子,讓少年進門的意思。
老道輕輕揮手,嗓音深沉道:“回去吧,興許能見上最後一面!”
崔流川如遭雷擊,幾乎心如死灰的少年站在門外,伸手拉住老道衣襟,神色慘然,帶着哭腔乞求道:“師父,你肯定有辦法的!”
只是任膂力過人的少年如何拽扯,瘦得像麻桿的老道,巋然不動!
老道緩緩搖頭,那身道袍,仍未沾染半滴雨水,他字字珠璣道:“天道好輪迴,因果皆有報,你的報應,來得太早了。快回吧,不然最後一面都見不着。”
崔流川手沒松,緊咬嘴脣,淚雨滂沱。
旁人說救不了,崔流川信,可老道說救不了,崔流川他不信,死也不信。
林雪煙猛然擡腿一腳踹在少年劇烈起伏的胸膛上,崔流川悶哼一聲,在泥水中擦出一條長線,摔倒在地。
林雪煙面無表情,跨過門檻,任雨水砸在身上,她嗓音深沉道:“再拖着,最後一面你都見不着!”
少年躺在泥水裏,胸膛劇烈起伏,卻是沒有起身。
有因必有果,如不種因,則必無果。
林雪煙大步向前,提起少年衣襟,在雨中行走,走到空地邊緣,順着山路,扔了下去。
在泥水中翻滾的少年,灌了滿口泥沙,撐起身子之後,埋頭下山,只是這下山路,比起上山時,更難走。
看着崔流川下山之後,林雪煙走到大雄寶殿門外,不曾進門避雨,與老道四目相對,慘然笑道:“把他折騰成這樣,你就滿意了?”
在門裏邊的老道反問道:“那麼雪煙你爲何之前不去幫一幫他?反而與我一樣,隔岸觀火?”
林雪煙憤憤然不說話。
老道突然說道:“這樁善因,最終只會結惡果,你我心知肚明。哪怕這一次躲了過去,那麼還會有下次,下下次,而且會愈發不可收拾。到最後,可就不是簡簡單單死一兩個人的小事!爲師之前,也曾動過惻隱之心,可結果呢?仍是這個結果!”
林雪煙仍是站在那裏,輕聲說道:“可是他如果心性就此崩壞,該怎麼辦?”
老道冷笑一聲,“如果崩了也就崩了,就當我瞎了眼。”
林雪煙深吸一口氣,“知道了!”
然後讓秋雨淋透的少女,擡腿跨過門檻,衣衫盡幹。
——
少年再回到山村時,老人家中,已擠滿了街坊領居,還有不少住得稍遠的山村居民,撐着傘,神色匆匆。
老人在山村中,擔得起德高望重四字,人前是如此,即便是在人後,也很少有人戳脊梁骨,再加上有位在鎮子上當差的小兒子,很有本事,所以大多數山村居民,都與老人相處得不錯。當然,即便是眼紅老人家的紅火日子,巴不得老人家裏出些禍事,但表面功夫,還是做得不錯的。
所以此時老人家中聚集了山村大部分青壯漢子,以及左鄰右舍前來幫忙的婦人,皆神色慘然。
已是滿身泥濘的少年,當時心口一緊,倒了下去,摔在泥水中。幾個青壯忙把少年扶起來,伸出手指放在鼻前,鬆了口氣,只是昏過去而已。
崔流川起身,走到屋外,神色恍惚,少年用手擋在額前,擡頭看了看刺眼的太陽,又趕緊低下頭。出了門,少年向老人宅子方向擡腿,還未落地,又忙縮了回去。又將身子轉了轉,像只孤魂野鬼,在自家宅子周圍來來回回。
不遠處,槐枝遍地!
忽然聽到如烏鴉般聒噪的交談聲,在距離少年不遠處的以棟宅子前,幾位山村野婦,在忙着嚼舌頭。
一位包着頭巾的老婦人,露出滿口黑牙,瞪着眼,表情陰森,“你們聽說沒?到現在,村長都還沒閉眼,就是讓厲鬼纏身死不瞑目。”
另一個黑臉婦人擡手,將頭巾老婦打斷,“哪啊?我家漢子昨夜可是親眼看着村長嚥氣,模樣老嚇人啦,眼珠子都蹦出來了,剛進門的郎中嚇得都尿褲子,連醫箱都沒放下就逃了……”
然後黑臉婦人不留痕跡瞥了
一眼老槐樹,神色神祕,壓低嗓音道:“這老槐樹老天爺都拿它沒辦法,雷劈了幾回了都,昨夜一場雨就能砸斷一人胳膊粗的槐樹枝?村長又突然暴斃……”
說到這裏,黑臉婦人一副不可說不可說的高深模樣。
住在這棟宅子的婦人,惶惶道:“別說啊,昨兒晚上,就那老槐樹那裏,好像在打雷,砰砰砰的……”
一位嘴裏不閒着嗑瓜子的腌臢婦人,陰陽怪氣道:“我看啊,準是那王老頭做了虧心事,這不,老天爺就給收了……”
……
崔流川聽到這些,癟着嘴,只是默默走開。
在市井坊間,一些個風言風語,背後嚼舌頭,有時候,就只能當作聽不到。眼不見心不煩,不然心緒難安、心湖如死水的少年,保不齊會悍然殺人,一拳打死一頭長舌婦。
然而這些喫飽了沒事做的長舌婦,在看到崔流川之後,話鋒一轉,聚集到少年身上,尤其以那位嗑瓜子的婦人言語最爲惡毒,剋死爹又剋死村長的天生賤命,就應該早超生,死了拉倒,省的礙眼,還敢想着翻身?山裏那個臭牛鼻子,都不見得有多大學問,跟着他,能有出息?能有出息牛鼻子就不會下山都不敢,整天靠喝西北風過活。
只是婦人的話語裏,都是酸味兒!
那位嗑瓜子的腌臢婦人,漢子是個沒出息的,整日遊手好閒,兒子更是個沒出息的,到現在,都沒討到房媳婦,山村的同齡人,再過幾年,興許都能當爺爺了。至於婦人,就是這把瓜子,都是從別家順來的。而且婦人心裏美滋滋的,村長出殯。那個很有錢的小兒子,肯定會把喪事辦得風風光光,又能喫個肚圓。
少年走回自家宅子門外,擡起頭,便是兩行清淚,然後朝着老人宅子方向,跪了下來。
然後少年就給人一腳踹倒,那人嗓音如洪鐘大呂,言語之間,卻是輕蔑不已,那人道:“靈前一跪都不敢?是你崔流川是那待字閨中的大小姐,不敢拋頭露面;還是你崔流川怕讓人給知道了內幕,丟了媳婦兒?”
崔流川趴在地面上緩緩回頭,是膀大腰圓的林雪煙,雙臂環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