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隔四張桌子的寂寞而模糊的角落裏,保鏢向太平照例抖開一份不知所云的報紙翻看着,一副投入其中的樣子。
“顯然,他老人家把所有苛刻沉重的期許都壓到我身上了,這真讓人受不了。但更爲煎熬的是,他不分場合地批評我,打擊我,且大多數情況下都像個暴君那樣武斷專橫。”
“哥,我並不想打斷你的話,但是,”阮秋緩緩喝了一口香醇酸苦的黑咖啡,繼續說,“你正在複述昨日中午的抱怨,毫無新意。”
他愣怔了一下,瞪大眼睛,理直氣壯地實話實說,“這就是哥的工作狀態啊。矛盾和煩惱本來就是毫無新意的。你若不想聽哥‘唸經’,就得替哥想想辦法,反正給爹打工這條路肯定走不下去了。”
“才短短數日而已,你就說這種話?”她皺着眉頭,輕聲探問他。
“你也別說這種話,自己來捱捱試試!”反駁的聲音很大,夾雜着失控的意味。
“我知道了。”她看了眼坐在模糊角落裏的保鏢,見其仍置身事外地埋頭在報紙裏,遂掏出電話,嫺熟地撥出了一個通訊錄裏並不存在的號碼。“我恐怕要麻煩你幫忙引薦一個人……老實說,是我哥。”
蕭山聽不出是誰接的電話,但可以確定妹妹與其相交甚厚。而且,自簡明扼要的高效對話間,被妹妹以“你”相稱之人又顯現出神通廣大的神祕意境來……於是,他的臉面終於掛起了春風般的生動。
“三天之後,”收線之後,阮秋朝老哥柔語,“會爲你引薦一份工作,大概是你想要的那種,既可學以致用,又能備受尊重,望你珍惜。”最後這四字讓蕭山很不舒服。
“我知道你會說——並不是不珍惜同爹共事的時光,而是在他老人家手下工作實在太累心。”她又吃了一片生菜葉子,而盤心的那塊鮮美的牛肉始終沒被觸碰過。
“爹的這份生意的確不好做,如今的時代,靠關係網而非技術支撐的生意越來越不好做了。但你想讓他轉變、改革,就得拿出足夠的耐心和誠意來,從一點一滴做起,踏實地觸動他……”
“得了得了。你越來越像爹了。”他不耐煩地打斷她的話,“你既然看的明白,知道那盤生意長久不了,就該拿出本事,勸他放棄……何必跟我耍嘴皮子。”
“好吧,不說了。”她嘆了口氣,不想同如此焦慮的他聊天,“只怪我不會聊天。”她起身告辭,惹得蕭山開始後悔剛剛自己的那種態度。“真是小氣。”他嘟囔着,“跟哥哥還計較。”卻瞬間被懟了一句,“你還不是一樣,跟爹還計較。”登時再沒話應對了。
歸程,阮秋異常疲憊。她緊閉雙眼,倒塌在後排座椅裏,毫不掩飾一派頹唐。
“不舒服嗎?這附近有所很靠譜的私人診所。”向太平罕有地先開了口。
“對不起。我,情緒不太好。”到了家門口,她認認真真地道歉。
“對不起,我不接受道歉。道歉沒啥用處。我呢,也從不擅長做出氣筒,望您體諒。”他竟然直言不諱,無所畏懼。
“是嗎?好吧。我差點兒忘了,給你開工資的不是我。”她淡然一笑,下車走人。
“怎麼了?像是受了委屈。”不久,聽完向太平的彙報,向薄箏輕聲問詢。
“怎麼會呢。”他垂下眼,暗想,您派下的倒黴差事,自然要讓我來受委屈的。如今,幸而您的兒媳稱得上頭腦靈活、極有分寸,否則,我還真就受不住閒氣,撂挑子不幹了。
“其實我並不是特別八卦的人,對於不相干的人與事,我少有關注。所以,”毒舌辯解道,“你最多就是受我兒媳的閒氣,而她,玲瓏而羸弱,絕對不至於惹得你受不住的……對吧?”他緊繃着嘴,一言不發。
“好吧。先去歇歇吧。”她很少看到他出現這種情形,所以決定暫且放過他。他如蒙大赦,擡起頭,精緻的嘴巴勉強彎出一道乾巴巴的笑意,隨即略一頷首,轉身離開了女主人專屬的琴房。
向薄箏沒有離開,她的頭腦發出思考的鳴聲,然後開始回放剛剛那番對話裏的每一個細節。又過了一會兒,她關閉了思考的開關,坐定琴前,隨心所欲地彈奏起法國作曲家德彪西的鋼琴曲——雨中花園。
“彈得倒是……挺勤勞的。每個音都在,但是,雨滴的感覺,嗒啦滴,滴嗒啦,在這裏,又飄去那裏,大了,小了,掉河裏了,刮到森林裏了,和無數的葉子嗒嗒嗒嗒……總之你沒有層次,沒有變化……懂嗎?”
“懂了,小屁孩兒。你看起來倒是很像一個被精神病耽誤了的未來鋼琴家。”
“別那麼不虛心。我來教你連音吧,嗯,就像壁虎吸盤那樣貼鍵彈奏,懂嗎?細膩的雨滴自巴黎上空緩緩落下,帶走了沉悶與灼熱,聽,鋼琴的聲音多麼柔和、美妙。就像你啊。清新美麗的姐姐。”
“你,果然很在行啊。臭小子。”
“不要叫我臭小子或者小屁孩兒。叫我小鐸。聽。雨停了。窗外,太陽露出光芒四射的笑臉,彩虹高掛,空氣如此清新,孩子們興高采烈,全世界都在歡笑……”
“小鐸。”
“我在。薄箏姐姐。你應該感到榮幸……因爲你有可能成爲我未來的太太,我才肯教你的。”
真有意思。我居然還會不由自主地想起胥江鐸來。曲終之時,她回到現實,淒涼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