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今日我掌天地 >第382章 了塵緣(下)
    大好清晨,辛城張府內,正高座堂間拿着半杯茶吹晾的張明遠忽而擡頭向門外看去,正巧看見鍾紫言笑望着他。

    “回來了快快入內,好些日子不見,你事情進展如何”

    人老了以後,會有異常平淡溫慈的氣場,越是年輕的時候位高權重,越是經歷諸多波折的人,老了以後這種氣場越強。

    張明遠這半年來心情舒暢很多,整個人顯得年輕不少。

    鍾紫言慢步走進堂裏,與他一同落座,沉吟片刻,回道:“我凡塵俗事已了,要說還有什麼放心不下,唯你家即將到來的禍亂之事。”

    張明遠本是溫和寧靜的笑顏逐漸凝重,“你也算到了”

    “梁國國君離世,新帝久久難落人選,各個州縣的日子並沒有聽上去那麼好過,此間自會有一段戰亂。”鍾紫言捋須盯着張明遠,他在觀察張明遠的神態。

    張明遠故作平靜道:“朝中大事連連,儲君多半被西華觀挾持,各地藩王回到領地以後,必然會有一段時間脫離朝廷掌控,這也是在所難免。”

    鍾紫言將一杯茶水慢慢飲盡,站起身來負手走到門口,望着院中樹葉滴落朝露,直言問了一句:

    “你可是想要趁此機會傭兵劃江而治”

    張明遠目光一滯,凝眉瞪目,堂裏陷入沉寂良久,他才哈哈一笑,釋然搖頭:“果然瞞不住你。”

    鍾紫言頷首回身,再次落入席間,“五十年來,你之命運多受他人操弄,好不容易攢下偌大威望和基業,無奈軀體垂老,已難再上馬爭殺,子嗣稀缺註定親族不足以成大業,故而你多有佈設子孫後路。

    而我的出現,使你病體康復,恰逢梁國舊王駕崩,這等天賜良機,卻是改朝換代的好時候。”

    見張明遠不置可否,鍾紫言繼續道:

    “我帶着孫兒遊歷梁國諸地,你之名望已然深入各處武府文人心頭,北到白雲城,南至橫瀝商盟,多少英才俊傑視你爲人臣榜樣,多少士子視你爲儒門聖賢,多少江湖遊俠對你在朝爲官投以贊崇鏢票。

    這,想必是你一生所謀吧

    而今時機成熟,你多年屯兵屯糧,可自南北江河劃下關隘,以百姓食用誘人過江,以七州富庶堅守各地敵方軍卒,只需熬個三五年,梁國國威一落千丈,民衆尊拜你爲當世聖人,後續教誰稱帝,自能水到渠成,對否”

    張明遠久久無言,最後笑道:“知我者,紫言也”

    “可你有想過這樣一來會有多少百姓凍死雪中、病瘟染體、易子而食”

    聽鍾紫言問他,張明遠神色逐漸嚴正,沉思片刻,眼中善惡之光明滅來去,最後自袖口掏出一卷奏書,“我知你一生尊善,可這世間哪有什麼善惡之分,當年我從軍五載走遍各地戰場,眼中盡是屍山血海,多半傷亡都是官民相爭所致。

    我上疏奏請國君,換來的卻是三年牢獄折磨,天家從來不是在養民,而是在牧民”

    鍾紫言翻開那奏書,入眼盡是赤誠真言:

    兵部南嶽鎮江府主事,

    臣張明遠謹奏。

    爲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職,求萬世治安事。

    君者,天下臣民萬物之主也。惟其爲天下臣民萬物之主,責任至重。凡民生利病,一有所不宜,將有所不稱其任。是故事君之道宜無不備,而以其責寄臣工,使之盡言焉。臣工盡言,而君道斯稱矣。

    臣,受國恩厚矣,請執有犯無隱之義,披肝瀝膽,爲君上言之。

    各地郡縣官府門下,百姓倒滿大雪之中,街道瘟疫之源久久難散,致使妖物現世民不聊生,此亦是長治久安之法

    夫君道不正,臣職不明,此天下第一事也。於此不言,更復何言大臣持祿而外爲諛,小臣畏罪而面爲順,君上有不得知而改之行之者,臣每恨焉。是以昧死竭忠,爲君上言之。一反情易向之間,而天下之治與不治,民物之安與不安決焉,伏惟君上留神,宗社幸甚,天下幸甚。臣不勝戰慄恐懼之至,爲此具本親齎,謹具奏聞。

    讀罷奏書,鍾紫言嘆了口氣,對張明遠心中先用劃江而治,後求國朝統一的想法理解很多:

    “人道輪迴,當年你卻是一片赤誠,這等浩然言論,非朝夕可以筆書。

    即便如此,我也難信你之後輩能如你一般盡顧民生,合該此間已無我牽掛心事,如何計斷,全由你預謀來定。”

    頓了片刻,鍾紫言又道:

    “你我自小同窗苦讀,而今我已明晰凡俗前塵因果,最後憑心贈言一二,以全相交之誼。

    梁國外敵不多,但物產與人口供給難平,此爲戰亂不止之根本,若要長久安定,民食必須解決。

    天地萬物皆有輪轉週期,凡俗王朝亦然,若真能長治久安,也不是什麼好事,此爲二理。

    將來有一日你家若當了梁國共主,自會有似我一樣的修真之人來負責接引靈根幼童,教育子孫大可不必心生妒恨。

    言盡於此,梅酒情義已了,我也該走了。”

    鍾紫言起身執禮拜別,張明遠急促拉住他的手,“你我兄弟才見了不過半載,何不再逗留一些時日”

    鍾紫言爽朗笑嘆:“這次倒是你不太乾脆了。”

    二人相攜走出門庭,鍾紫言看着天上湛藍之中飄蕩的白雲,道:

    “你看這天上的雲,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離合,亦復如斯。

    不必遠送,你我他日有緣再見。”

    張明遠心中忽而生出無盡的不捨與失落,“紫言,爲兄最後想問,張家所謀之事可能成我壽元還有幾何

    紫言紫言”

    張明遠追着跑了幾步,眼睜睜看着那個鬢角霜白的黑衣道人漸行漸遠,飄忽消散。

    他看着天上聚散離合的雲,呢喃道:“雲有聚散時,人無再少年。”

    這一別,想必就是永別。

    多年以後,梁國南北兩地重新統一,那時的張壽陽怎麼也沒想到他會被自家老爺子推上帝位。

    而張明遠在最後辭世時,躺在藤椅上嘴角笑喃安撫自家孫兒:這短短的一生,你不妨大膽一些,莫爲仁義所累,只管憑心治世,人道輪迴,自有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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