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州城,安民坊。

    碼頭上仍是日復一日的繁忙景象。

    江潮涌動,靠岸的船隻自然都已經降了風帆,卻仍不免隨着江水來回晃動,船板搭在船隻與棧橋之間,裝船卸船的漢子們蹬蹬蹬地踩上去,忽忽悠悠。

    天氣太熱,他們大多都是上身只穿一件半臂,下身亦只着半絝,更有甚者,也有不少人乾脆光着上身,陽光下,那一身曬得黝黑髮光的腱子肉上,汗珠不停地滾落,噼裏啪啦地掉到船板或棧橋上,頃刻間便已蒸發不見。

    時令已是六月,正是一年裏最熱的時候之一。

    順着碼頭區往西走,青石砌起的靈江大堤之內,同樣是青石鋪就的寬闊的江邊大道兩旁,到處都是酒旗與茶幌。

    這些毫無疑問都是不合規矩的佔道經營,而且這些道邊的酒肆與茶肆,也往往並不賣什麼好東西,都是些廉價的酒水、茶水之類,卻正好迎合了碼頭上出力氣人的需求——冬日裏出一身汗,怕着涼,喫一角熱酒烘一烘,正好穿了衣服回家,夏日裏太熱,過來咕咚咕咚灌一壺涼茶,或闊綽些,來一碗冰鎮酸梅湯,頓覺清爽愜意。而且關鍵是,都不是太貴,絕對消費得起。

    日上三竿時分,對於江邊的這些小小攤點來說,生意還沒怎麼開始呢,船工裝卸工們都正趕着涼快裝貨卸貨。

    此刻有些江風微微吹拂,多少帶來些涼意,江堤的大柳樹下,一個普普通通的茶攤子上,卻有一位年輕的客人正在緩緩地喝茶。

    他也不要什麼茶點,就是小口地緩緩啜飲着已經半涼不熱的廉價茶水,同時目光茫然地看着近在眼前的江面,整個人似乎都處在走神的狀態中。

    此人正是周昂。

    過不大會兒,掌櫃的拎着大茶壺過來,笑眯眯地問:“客人可要添些熱水?”

    正在怔怔出神的周昂回過頭來,露出笑容,放下茶杯掀開壺蓋,道了聲,“謝過掌櫃了。”

    那掌櫃的看上去已經五十多歲年紀,滿臉的皺紋縱橫,但手卻絲毫不抖,拎起大壺,準確地給周昂的茶壺裏注滿了熱水。

    但是,給茶攤上唯一的一位客人倒了水,那老掌櫃的卻並沒有走開,反而隨手放下茶壺,笑着問:“客人每日過來喝茶閒坐,已經有七八天了吧?且每天都是一坐一個大上午……可是在等什麼人?”

    面對老掌櫃的主動搭訕,周昂笑了笑,卻是道:“倒是不等人,只是過來坐一坐,想些事情。”說話間,他擡手指指小方桌旁邊的另外一把拙撲胡凳,笑道:“老人家坐下說話,我請你一壺茶好了。”

    老掌櫃的聞言擺擺手,道:“開茶攤的,哪裏有叫客人請茶的道理?”這麼說着,他倒是依言坐下了,笑着道:“茶是不必請的。小老兒此刻有些清閒,倒是願意同客人一起坐一坐,閒聊也好。”

    周昂聞言也不堅持,順手從小方桌的茶盤裏拿起一個倒扣的茶杯來,拎壺給老掌櫃的倒上一杯,笑着道:“老人家今年高壽?”

    “五十八啦!”老頭兒笑眯眯的。

    頓了頓,他指了指自己的茶攤,卻好看見兒子兒媳婦正推着小車,把家裏做好了的酸梅湯運過來,倒也不起身幫忙,只是道:“我家這茶攤,從我爺爺開始,到我這裏,已經是第三輩,六十多年啦!”

    “嚯!那可有年頭了。”

    “那可不。我小時候,才七八歲,就已經學着燒水添柴,稍大些,就開始學着給客人添水沏茶,不是什麼精細的買賣,別看客人們說話氣聲大,但都是和善人,有些差錯也不與我一個小孩子爲難的。”

    “倒也是。”

    “仗着客人們賞口飯喫,打我從我爹手裏接過這茶攤子,已經二十多年啦,沒出過什麼大差錯。這不,兒女都拉扯大了,孫子也已經開始管用啦!年底就娶婆娘,眼看我就能抱上重孫子啦!”

    “老人家好福氣!四代同堂啊!”

    老頭兒聽得笑眯眯的,臉上的褶子更深了。

    牙已經掉了好幾個。

    “客人看着像是讀書的人。”

    “哦?何以見得?”

    “看着就不一樣。你斷斷不會是賣力氣的人。小老兒我別的本事沒有,賣了五十年茶,見過的人多得數不清,說起識人,還是有些門道的。”

    “哦?那老人家您看我,可有什麼說道?”

    “你呀……將來必成大事!”

    周昂忽然笑了起來,“哦?從何說起?”

    本以爲只是老掌櫃的善意的奉承,不成想這個話一問,老人家倒是很認真地豎起兩根手指頭,笑着道:“倆事兒。”

    “嗯?您挨個兒說說?”

    “第一個,這麼些年了,我別的記不住,就這個記得清清楚楚,但凡有人能在我這茶攤上一坐就是一上午或者一下午的,也不等人,也沒事情,就是坐着、看那江面想事情的,後來都大富大貴了。”

    “還有這事?”

    “那是自然。我隨手就能給你舉好幾個例子!”

    “您說說?”

    “現在江上跑船的,都知道個李顯李大官人,其實他原名叫李虎子,後來發達了,才改名叫李顯。他當年年輕那時候,窮困之極,但他最苦那時候,就跑到我這茶攤子上來喝茶,一坐就是一整天,就如客人您這般,呆呆地盯着那江面發呆,到現在他還欠十幾文錢的茶錢沒給呢!後來怎麼着?發達了!”

    “一百多條船啊,幾百上千號人跟着他喫水上飯,再加上岸邊這些扛包的,得有一兩千戶人家,都是跟着他喫飯的。”

    “那的確是已經很大發了。有錢了!”

    “是有錢啦!他也不缺我那一點茶錢了,許是忘了,我也懶得找他要。就這麼過吧,都快六十的人了,計較那幾個小錢作甚?客人說對不對?”

    “沒錯。……您剛纔說,倆事兒?那第二個……”

    老掌櫃聞言重新豎起兩根手指,道:“第二件事,我雖然不懂看相,但是客人您那,面善。”

    “哦?面善?”

    “哎……面善!好些年前,也有個讀書人,坐在我這攤子上喝茶,他告訴我說,面善之人,縱無大成,絕無大厄!厄就是厄運的意思!就是說這人哪,面善,說明心善,心善的人,就算最後沒啥大富貴,但一輩子都不會栽啥大跟頭。他還說,面善心善之人,沒有機會便罷,一旦有機會到了,即可就會乘風而起。他善哪,善就能得人扶持,這富貴就來得大!”

    “客人您想,這倆事兒加一起,您將來豈不是要富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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