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西域獻上的木雕不計其數,要說是哪一件,實在是難以直接回憶。
“這事,屬下並未能直接看見,”顧一站在卿因身旁,目光悠遠地看着遠處幽暗的山谷,啓脣說道“這事情是屬下的兄長告知的。”
兄長。卿因微微蹙眉,其實有關於顧一的身份,她不是沒有做過設想。
顧家,是有名的俠士出身,只是在幾十年前因爲仇家追殺而導致家道沒落。當時只餘一子,此子長大後,便拜入當時的鎮北大將秦墨旗下。
這人,卿因沒有見過。但是幼時的她見過這人的長子,也就是暗衛顧零,如果她沒有猜錯,顧一口中的兄長,就是顧零。
那個因爲自己的任性而葬身在宮中的暗衛。
也就是因爲顧零的死,秦淵的性情大變,他身上的人情味被一點點地抹去。念及此,卿因的心突然一陣鈍痛。那時年幼不知事,所以彌補的方式只是一味地推開秦淵。
那個年幼而彆扭的自己,連一句道歉都不會,直到許多年後她才向秦淵說了那聲“對不起”。
“對不起。”卿因突然道。
在寂靜的夜中,這聲顯得格外清冷。她說得很真誠,這句話彷彿已經在她的心裏練就了無數遍。
“殿下不必如此,所謂暗衛便是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網我兄長如此,我如此,諸如殿下的暗衛君弈也是如此。暗衛與侍從不同,是我們選擇了主子,只要我們選定,就願意付諸一生。”
顧一說得理所當然,他那總是十分生硬的語氣在此時,卻讓卿因覺得眼角發酸。
“還是讓屬下繼續說道那木雕罷,”顧一扯開話題,小心翼翼地避開有關於他兄長的事情,“您見到那木雕應是在五歲那年,木雕的樣子是一隻蒼鷹,殿下是否還有印象。”
蒼鷹木雕嗎,卿因看在蒼茫天空,嘴角露出一抹微笑來。
自然是記得的,那時候阿孃還活着,六宮之中最受寵的便是她們母女。於是老爹便賜下了北疆獻上的獨一無二的匠師木雕。
那隻蒼鷹當真是栩栩如生,好似雲遊在天際無憂無慮。
卿因第一眼看到它,就牢牢記在自己的心中。那時童言無忌,第一句便是對自家阿孃說“這北疆的木雕匠師如此工藝,父皇爲何不把他搶來京城。”
五歲的她,手中拿的而是金盞金盃,腳下穿的是盡天下最是華貴的小靴,總覺得天下都可盡歸自己懷抱。
她還記得阿孃那次當真是生了很大一場氣,罰她在佛像前面跪了整整一個時辰。
她不懂,便也和阿孃拗了整整三日的氣,誰來都不見。
最後還是秦淵出馬,用京城城南的杏仁酥在殿門外誘惑了許久,自己才哭哭啼啼地上前去開了門。
秦淵笑話她哭成了大花臉,仗着自己長得高,舉着杏仁酥戲耍她。
直到自己給了他一腳,他纔算是罷休。說起來,十餘歲的秦淵也只是個少年郎。意氣風發,甚至頑劣不堪。
後來,兩人並肩坐在殿前的大樹枝上,她給他講述自己受罪的原因。
秦淵聽了許久,最後安慰她道“不過就是個匠師,你若是喜歡,下次我給你抓來。”
她聽了之後,甩着自己的小短腿,嘴裏稀裏糊塗地嚼着杏仁酥,然後突然正經道“我阿孃說了,若是坐上權力之位的人,個個都像我這樣做,那麼他們總有一天會覆滅的。”
“我也不懂,”小小的她搖搖頭,突然笑道“不過想想也是,若是父皇只能看到自己與身邊人了,那麼他統治的也只剩下自己與身邊寥寥數人罷了。”
秦淵靜靜地看着她,許久沒有說話。
“我有父皇、阿孃與你,那麼匠師也會有父母愛人與子女。沒道理我心疼身邊人,他們就不心疼的,沒道理我好好活着,他們就要潦倒。”
久遠泛黃的記憶突然在卿因的眼前炸開,年幼時候的自己是否是說了這些話,她已經不能完全確定了。
這些話,大多都是阿孃在自己耳邊的諄諄教誨,她在潛移默化中早就被它們浸透。
只是她沒有想到,這些話也被秦淵給聽進心底。
“殿下”顧一小聲喚道,安華殿下似乎沉思了許久,最後突然自顧自地癡笑着,這般瞧着實在有幾分魔怔的樣子。
卿因笑着搖搖頭,說道“無事,只是想起了你說的往事。”
“那蒼鷹木雕,主子後來在帶兵清剿大荊餘孽之時,在一個孩子的牀頭看到了極其相似的。他那時也沉思了許久,最後派我讓士兵撤離,保下了那整個村子的人。”
顧一繼續說道,那件往事在他心裏的位置極重,正是那一日他才真正放下因爲兄長而起得怨恨,決定從此追隨主子。
也正是因爲主子說,這件事是受安華殿下啓發,他纔開始重新正視這位殿下。
他低下頭,偷偷瞥了一眼沉默的殿下。他初回京城時,見過一次安華殿下,那時的她陰沉而冷漠,完全不是眼前這個模樣。
他不知道旁人怎樣想,但在他心中始終覺得,那就是兩個人,先前的安華殿下就是被邪魔附了身。他身爲主子的首席暗衛,自然以主子的利益爲先。
所以安華殿下就這般永遠不要再做改變,就這樣永遠待着主子的身旁。
別再讓他,孤獨一人。
“這事情,許是我阿孃造的福吧。”卿因展顏笑道,她的表情平靜而祥和,就如同她的阿孃一般。阿孃啊,總是這樣一臉平和地看着自己,告訴自己要與人爲善。
可惜,與人爲善的阿孃被人害死了。
所以她恨了許多年,把善拋之腦後,讓無邊無際的仇恨蔓延自己的靈魂,甚至把一直陪在自己身邊的秦淵也惡狠狠地推遠。
或許自己去現代的那八年,就是阿孃求老天爺做的吧,爲了不讓她的靈魂徹底被毀掉。
卿因擡起頭,大昱的天空總是星雲密佈,璀璨奪目。
“阿孃,你在看着嗎?阿因如今的模樣,應當不會再讓你心疼難忍了吧。”她在心底默默道。
這世間千般惡,諸如柳後這樣的殺母仇人,怎麼能不除。便是用盡手段,她也要這人付出代價。
只是就算身處黑暗,她也不會如從前一般,把自己的心也帶進黑暗。
她現在有了許多在意的人,所以那顆心永遠都會是鮮紅的,有着蓬勃的生命力。
遠處突然吹來一陣柔風,輕輕拂在卿因的臉上,像極了多年以前的阿孃向她伸出的那雙手,總是充滿慈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