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夜浮生錄 >第二百二十一回:無處葬身
    陵歌擡起手,搭在一根看不見的線上,隨後抓住它翻起身,三兩下踏空跳到高處去。她像是懸停在空中,身後閃動着快到看不見的翅膀似的。空中有許多透明的絲,恐怕只有她和縋烏自己知道是怎樣的佈局。法器環繞在她的身邊,她像個看守一樣。

    白涯已經吃了不少次虧。絲線將他身上刮出許多裂口,血滴不斷飛濺出來。他會趁着打鬥的間隙看過去,注意自己血液的流向,以判斷絲線的走向。免得一個不小心,自己的手腕或者頭就被鋒利的細絲切了下來。

    白涯能明顯感受到縋烏戰力的提升。儘管他用於戰鬥的是那帶血的降魔杵,這一定讓他將諸多心法武功瞭然於心。但比起海崖上的那次戰鬥,在這兒,他可是一點兒也沒放水。這麼一來,他完全有理由懷疑讓自己掉進海里也是他的計劃之一了。他說過很多次,自己最討厭被別人利用。

    然而縋烏似乎只是玩玩罷了。他無心戀戰,在白涯的又一次揮砍時向上一躍,懸停在與陵歌不遠的地方。陵歌的手中還握着那顆剔透的心臟。縋烏冷言:

    “行了,陪他們玩的已經夠久了。”他昂起頭,睥睨着下方憤怒地盯着他的人們。

    “還差不到一刻。”陵歌道,“可別掉以輕心。”

    “差不多就開始罷。一羣秋後的螞蚱,蹦不了幾時。把法器給我。”

    陵歌頓了頓,伸出手,從掌心流淌出溫暖的紅光。引流一般,法器一個接一個地朝着縋烏飄浮過去。下方的人看來,每個法器都散發着屬於自己的光澤,在掠過她與縋烏之間的中線時改變了顏色,光芒由暖紅變成冷灰。藍珀、硨磲、香爐、壎、赤真珠……一個又一個戰利品傳送到敵人的身邊。他是如此卑劣地將他人的輝煌掠奪。

    直到最後,陵歌的手中還捧着迦樓羅的心臟。

    “你在幹什麼?”縋烏皺起眉來,“快把東西都給我。”

    “……我不能給你。”

    “你說什麼?”

    縋烏那剎那的驚愕轉瞬即逝,憤怒立刻佔據主導。他氣極反笑,沒有出手,問她:

    “我可能不該對你指手畫腳,但我還是要說——連你也要背叛我,是嗎?”

    “我不忠於任何人。我忠誠的那個人已經死了。”

    “你難道不想讓他活過來?”縋烏皺眉,側過臉,眼睛卻死盯着她,像是審問,“你竟然不想讓他活過來?要知道,今夜太陽東昇之前,他本能完好無損地站在你面前。我勸你,別被收買,也別做傻事。”

    “我沒有被誰收買,被誰說服。自始至終,我都很清楚我在想什麼,也很清楚我需要做什麼。我私心自然是希望他活過來的……但這非他本意。”

    陵歌的目光始終落在琉璃上。她緩緩地擡起右手,伸出一根手指,忽然快速地在身邊的絲線上刮過去。她的手指破了口,血滴在傾斜的線上,順勢滑了下去。

    接着,熄滅已久的烈火再度於所有人的視線中燃起。

    火焰迅速擴散,精準地暴露了每一根絲線的位置,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傳染到結界的每個角落。縋烏欲圖切斷絲線,火焰卻已燒到了他的面前。穿過火幕,他聽到陵歌這樣說:

    “而且我也不想讓你的髒手碰他的心臟。”

    縋烏從高處跳了下來,落在地上,作爲緩衝的肢節將地面震裂。他的衣襬在燃燒。

    他冷笑着,語調陰陽怪氣:“你是不是搞錯了什麼?我可真替神鳥大人感到悲哀。與其他所有神明一樣,他們本就不怕死,甚至輸得乾脆。而你呢,辜負了他生還的希望和可能,卻擺出一副自以爲很懂他的樣子。但你不會得逞,儀式開始前,我就會殺了你。你真以爲你很瞭解他嗎?少在那裏自以爲是了。”

    “最後兩句話我原封不動的還給你。”她的背後張開紅色的雙翼,腳尖輕飄飄地點在地上,與他相互對視,“我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他。”

    “那你還真是自信——”

    他昂起手,在衝上前的瞬間,被白涯的彎刀攔下。

    “你要欺負姑娘?”

    “少他媽廢話!”

    天上絲絲縷縷的蛛絲緩緩飄落,它們被烈火悉數燒斷,在空中掙扎着釋放着最後的光。它們斷斷續續地落下來,甚至不能引燃草地。但是,通過空中還在燃燒的部分,他們依然能看出,這是一個無比繁複而精妙的網局。

    “白少俠,可別碰到這火。”

    “要我送死還有些難度。”

    白涯與陵歌並不是很好的搭檔,或許從很久前他們就意識到了這點。但在這位共同的敵人前,他們誰也不曾鬆懈,誰也不曾退讓,從態度上就要一較高下。亂戰中,柳聲寒與祈煥不斷試着找準機會,奪回法器。

    只要牽制住他就可以了,陵歌很清楚,沾染了她血之火的縋烏,最終會被那蔓延上身的火燃燒殆盡。火光已經吞噬了他背後的肢節,還在繼續。那些部分碳化了,稍微一碰就會碎成粉末。這會很疼嗎?他們不知道,因爲從縋烏的臉上看不出來。他什麼都不會說,也絕不會認輸。或許他承認自己一時大意,但是他們都清楚,這妖怪在這點上簡直與楚天壑一樣,是絕不甘心老老實實地死去,死也要多拉幾個墊背。

    或許這之中的區別,在於縋烏沒有自己的信仰——他從來只信自己,也只忠於自己。

    “秋後的螞蚱究竟是誰呀?”

    陵歌忽然笑出聲來。有沒有信仰又如何呢?當真需要有所依託才能在人世間生還下來的人大有所在。但她依然很高興,自己曾忠於那樣一位同伴的事實。唯一的同伴。

    晏?站在這怪異的景色前,一動不動。

    漫天星星點點的殘線飄落下來,像是火雪一樣。他知道,普通的火自然奈何不了縋烏的絲線。但很顯然,這是迦陵頻伽用血引燃的,燒盡一切有生命之物的火。他嘗試打出結印,召水來熄滅它們,顯然無濟於事。這樣的火,獨她的死亡能夠熄滅。

    火焰中,他看到一個人的身影逐漸潰敗、消亡、灰飛煙滅。

    太晚了。

    天空最後一絲殘線飄落下來,落在他眼前。

    “你來了。”

    陵歌有些氣喘吁吁。她沒有回頭看他,但知道他回到了這裏。這話的言下之意,在晏?的眼裏無異於某種挑釁。

    你來晚了。

    他衝上去按倒了精疲力竭的陵歌,死死掐着她的脖子。

    其他人當然不會放任他爲所欲爲。白涯和祈煥正要上前,晏?忽然擡手,一排黑色的細蛇拔地而起,衝着他們吐着信子,耀武揚威。不論誰向前一步,就會羣起而攻之。白涯揮刀斬斷了眼前的幾條蛇,卻從斷口生出了兩個頭,比原先更高,更壯。它們不約而同地向前蠕動幾步,威脅他們節節後退。

    不過晏?好像並不打算下死手,只是逼他們看着。他用一隻手惡狠狠地掐着陵歌纖細的脖頸,另一手擡起來,指揮着蛇羣的行動。

    “臭娘們真的是不識好歹,誰給你的膽子……”

    陵歌伸出雙手,用力抓扯着他的胳膊。隔着一層護甲,自然是無濟於事。

    “咳嗚——你要殺,儘管……咳咳、咳呃,他是,自、自取滅亡,他活該——”

    “我知道他是自找的。”

    晏?的手上多了幾分力,黑色的眼睛像是撥開了一片羣星,空曠而遙遠。

    “但也輪不到你來動手……我早該想到的,你和迦樓羅,只是利用我們妖怪的身份。若是人類比妖怪更強,你們自然擡高人類的地位。他一開始就只想分化階級,讓二者忙於與雙方的鬥爭,坐收漁翁之利。你們這種半妖,既是人類,又是妖怪,你們卻想自立門戶,自成一派,無視與生俱來的自然法則……就像縋烏一樣。這是何等自負!”

    “咳呃——”陵歌瞪大眼睛,眼裏有火在燃燒。晏?只想讓它們熄滅。

    “我們不是……人類……”她用指甲摳開晏?的手掌,爭取了一絲空隙,“但是,我們也不是妖怪。我們……”

    “閉嘴!”

    “我們是我們自己。”

    晏?落下另一條手臂,雙手一併掐在陵歌的脖頸上。她大概是說完了最後的話,也不怎麼掙扎,任由憤怒的蛇妖爲友人出最後一口惡氣。他好像不需要太多的力量,就已經不再感受到脈搏的跳動了,這比他想象的來得更早。

    她閉上眼,無聲地熄滅了心中的火焰。

    她竟然是笑着死的。她憑什麼這般安詳?憑什麼?!縋烏連屍體都沒留下!

    晏?是多想這樣聲嘶力竭地喊出來。但他喊給誰聽?誰還會聽到?說到底,他也沒有更多的立場去指責誰,畢竟選擇首先離開縋烏的人不正是他自己嗎?雖然他也沒有指望他會因此改變主意。但若讓他重新選擇,他還是否會……站在他身邊?他不知道。

    示威的蛇羣表現了些許退縮。白涯揚起刀,正準備快刀斬亂麻地殺過去。可就在這時,他忽然僵在這裏。

    “……什麼聲音?”

    撲通、撲通。

    他回過頭,看着祈煥手裏的琉璃心。那是陵歌先前悄無聲息地丟向這邊的。

    “什麼?”祈煥看了看別人,鶯月君和柳聲寒也連連搖頭,“你幻聽了?”

    心臟在跳動。

    撲通、撲通。

    震耳欲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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