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夜浮生錄 >第十五回: 空費詞說
    “忘記了?”</p>

    這可真是令人匪夷所思的回答。按理說孩子的記憶是不該太差的,可他看上去是苦思冥想了那樣久,卻只撂下這麼一句話來。</p>

    “很久……”他呢喃着,“實在是太久了。”</p>

    那輕柔的模糊性別的聲調中,透露着一種古怪的老成,而並非是拿捏姿態故意爲之。小男孩自己似乎也很困擾,卻並沒有打算求救,大概是不抱什麼希望了吧。</p>

    “所以這就是那位老伯口中——被詛咒的鬼村嗎?”葉聆鵷小聲地問友人,斑駁的光從她的臉上不斷流過,“結果,我們還是來到這兒了……”</p>

    鍾離寒觴暫時沒有回答她。他望着小男孩,面無懼色地追問:“所以你也被困在這裏?你在這裏呆了多久?我猜你大概也一樣忘記了。”</p>

    這並非需要是一個長得駭人的數字。有些特殊的幻境,哪怕你在之中度過了足夠長久的時光,實際上也不過是須臾間的事,有如黃粱一夢;有些幻境,你只是在之中過了短短几個時辰,重返現世時可能也度過了十年百年,正如一個龍宮的故事。那些強大的法陣,足以扭曲人們對時空的感知,營造出堪比六道交錯的扭曲境界。</p>

    果然,小孩只是搖頭,說自己不記得了。</p>

    “你們也不是第一批來到這兒的人……在你們之前還有很多。有些人很快離開,有些人沒能逃脫,成爲此地的一部分。只是,太久沒人來過。”</p>

    照他這麼說,也難怪在見到他們幾人時,他整個人的反應是如此木訥。若是一開始,被困在什麼地方,見到活人一定是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興奮至極的。可他大抵是失望太多次,因而纔對這幾位闖入者的出現無動於衷。</p>

    “告訴我們,孩子,這裏會發生什麼?”</p>

    謝轍的態度儘量緩和,讓自己顯得親切些,好讓孩子不有那麼大的壓力。但他的擔心大概是多餘的,那小孩兒總掛着那副茫然無措,卻放棄掙扎似的表情;也可能是反抗了太多次,總是以失敗收場後不再心懷希望的表情。那究竟是什麼,他們大概不得而知,只覺得像是隔着一層淺淺的水,他們只能看到他沒有波瀾的臉。而上面是空氣,下面只能令人窒息。</p>

    “‘我’會殺掉所有人。一個接一個地,以最乾淨利落的方式。”他平靜地說。</p>

    “哈?”</p>

    很難相信這話出自一個十來歲的孩子之口。可看他的樣子,也不像在撒謊,更不像是在說笑。寒觴指了指門的方向,問:</p>

    “外面已是一片混亂,但你在這裏。”</p>

    “有另一個我在那裏。”</p>

    “另一個你?”</p>

    “嗯……過去是我站在那裏,不斷地、不斷地揮着刀,不斷地砍掉眼前能看到的一切。但那些並不是活人,而是一些草木,不斷攔在我面前的礙事的東西。我只想回家,回到我熟悉的地方去……可村子裏的路讓我一點兒也認不出來,也沒有我認識的人出現過。樹枝、藤蔓、荊棘,我斬斷它們,一個接一個地。綠色的汁液濺出來,有些粘稠。在太陽昇起的時候,它們都會蒸發掉,所有擋路的東西也都消失不見。我站在家裏——我已經回去了,但依然什麼人都沒有——一個人也沒有。”</p>

    說着,他隔着牆指向一個方向。興許是他們來之前,這孩子所站着的位置。</p>

    寒觴把他們拉到一邊,三人壓低聲音,開起了小會。</p>

    “你們信這小子說的話麼?”</p>

    謝轍微微點頭:“我傾向於信任他。他是個孩子,人類的孩子。”</p>

    “這個年齡的孩子,喜歡幻想也是正常的吧?”聆鵷這樣認爲,“說不定,他只是把自己想出來的東西和現實的事搞錯了。一個成年人受了大刺激都會瘋掉,何況是個孩子。爲無法理解的事儘可能地找自己可以弄懂的方式……這也很正常,對吧?”</p>

    “葉姑娘所言極是。加之一些法術是會影響人的精神,所以……”</p>

    他們達成了某種共識。謝轍側過頭又看了看那孩子,他依然呆站在炕邊,望着窗外那些張牙舞爪的影子。他一動不動,那不斷涌入耳中的吵鬧聲像是不存在一樣。</p>

    “小孩兒,你剛說的是……‘過去’,沒錯吧?”寒觴像是想起了什麼,又問,“現在呢?你既然安全地藏在這裏,爲什麼幻覺依然沒有結束?”</p>

    “……我想,是我意識到這一切是幻覺。”他伸出雙手,不明所以地看了看自己真實存在的手掌與手背,喃喃道,“每一天——每一天都上演着同樣的事,日復一日,直到我真正醒來。我所發現的事實便是,我永遠無法從這場噩夢中脫身。我離開了‘我’,我看到‘我’,簡直……像個瘋子一樣,不斷地砍殺着村子裏的人。他們應該都是與我朝夕相處的人吧,我已經不能記清楚了。我只記得,那刀很紅,被血染透了似的,從未露出過一剎那的白色。我不知道我爲什麼要殺人,要殺掉這裏的所有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個也不曾放過,連牲畜也未能倖免……爲什麼?我究竟想做什麼?我不能停下來,或許我要弄清楚這一切纔行。這些話……我應該也不是第一次說了。我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着同樣無意義的事。”</p>

    小男孩說話的速度很慢,偶爾還會停頓一下,可能是在腦中構思,也可能是忽然就出現了什麼斷層。他努力地組織着語言,將自己所能想到的一切都全盤托出。他可能真的已經很久都沒有說話了,有時說着說着就沒了聲音,可嘴還在動,他們倒是能根據前後文猜出個大概來。比起說給他們聽,他更像是無意識地對自己進行復盤,徒勞地緬懷已經忘記的東西。</p>

    “唔……你叫什麼名字,你還記得嗎?”聆鵷試着問,“我們也許能幫你。”</p>

    “哎,其實我沒太多自信啊。”寒觴用非常小的聲音嚷着,“依我看吶,天亮之後,溜之大吉乃爲上策。在這兒耽誤時間,也撈不到什麼好處。”</p>

    謝轍瞪了他一眼,惡狠狠地。他最不喜歡的就是妖怪們這副事不關己的態度。當然了,對妖怪而言人類的苦難究竟算得了什麼?他對這一切的真相也並不那麼在乎。</p>

    “既然你只關心你自己,你走便是。”他冷冷地說,“我留下了便夠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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