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夜浮生錄 >第二十三回:清明在躬
    您不冷麼?</p>

    葉吟鵷真想問對面的人。她們坐在茶樓靠窗的位置,女人單手撐着臉,默不作聲地注視着人來人往的街道。雖然這個小鎮的人很多,但涼風依然不客氣地鑽進窗裏。她的衣服看起來不算保暖,暴露在外的皮膚面積也不小,很難相信她真的一點涼意也感覺不到。</p>

    大概是察覺到她的視線,水無君轉過頭,面無表情地看向她。</p>

    “在我這裏,你不用顧慮太多。想說什麼儘管說便是了,就算有什麼影響,我也不怕。”</p>

    吟鵷倔強地搖了搖頭,依然雙脣緊閉。她裹緊了最外面的雪篷——是淺鵝黃的,繡着金桂的那件。她帶的行李不多,與離開的匆忙與否無關,她本身就沒什麼東西。就這麼一點小包裹也是水無君一路替她拿的,並沒有徵求她的意見。</p>

    “我不冷。”水無君終歸是看出她想問什麼了,直截了當地說。</p>

    吟鵷一愣,隨即點點頭,捧起面前冒着熱氣的茶杯。這茶不行,比起她在家裏能喝到的差了太遠。都說人一旦喝過好茶,就會對劣茶挑剔起來,但其實她對茶水的好壞從沒有什麼要求,解渴就行。她尤喜歡花茶,可懂行的人好像總有種歧視似的,真是怪事。消遣的事而已,竟還喝出優越來了。在吟鵷眼裏,平等地喜歡每一種茶,喝出每一種茶的優劣來,纔是真正厲害、真正懂茶的人。</p>

    她與堂妹一樣茶色的眼睛呆呆地望着杯中,兩片茶葉沉在杯底。家裏有人能通過茶葉判斷事件的兇吉,但她自己不會。關於她的家業,她基本上是一無所知的。小時候,是家裏人覺得不到年紀;長大後,理由自然是沒法教了。不過說到底,怎麼會沒有辦法呢?其實是大家不敢罷了,吟鵷心裏也清楚。</p>

    雖然常年“軟禁”深院之中,她對這個世界仍然沒有太多好奇。許多地方的風土人情固然有趣,但那也只是一時的快樂罷了,深入瞭解便會發現沒什麼大不了的。尤其意識到這點後,吟鵷便更覺得無趣。所謂雲遊各城,不過是從自己住膩的地方到別人住膩的地方去。</p>

    水無君早就注意到了,吟鵷的眼神總是看得很遠,遠得她也不知道是什麼地方,反正不在眼前視線落着的地方。她無法揣測這孩子在想什麼,只知道自己得幫她。</p>

    我們要去哪兒?這個問題,吟鵷或許早就想問了。水無君想了想,過了這麼久,也是時候好好解釋一下了。畢竟她知道,自己我行我素了太久,總是忽略了別的事。這一點,她的同僚們不止一次地提過,興許是該改改。</p>

    “我們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女人說,“但我們儘量走捷徑。”</p>

    葉吟鵷擡頭望着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她已經隨水無君走了兩天,卻還沒得到一個明確的地點。一路上,她們暢行無阻,只要出示了黃泉鈴,關卡的人們自然會讓開道,大些的旅店也會提供妥善的居食。但水無君說小地方不行,知道黃泉鈴的人少。關於六道無常的事雖然流傳廣泛,但也不是真正人盡皆知的。</p>

    吟鵷大概有些失望吧,水無君也猜不透她是什麼心情。這種事,本該直接將一個解決方案擺在檯面上,而不是拉着當事人到處亂跑,何況情況還很特殊。但對她而言這是最直接有效的方法了。最好還是直接帶她親自見那個人,才能得到最快的定論。</p>

    “我們要找的人,在一座高高的山上。那座山很高很高,不好上去,但我們有辦法。”</p>

    吟鵷又點了點頭,幅度很輕,不仔細看都以爲她沒聽見。無所謂,水無君就當自己帶着一個小啞巴,自言自語便是,無所謂她聾不聾。但吟鵷的眼睛一直落在她身上,水無君能感覺到,這是一種實實在在的注視。她可能還是希望自己多說點什麼。</p>

    “他是我的……一位老朋友。”水無君儘可能說得籠統,“是個仙人,被人們稱爲凜天師。他的原名叫凜山海,你家修習風水陰陽,可能有人略有耳聞,他是凜霄觀的弟子。我生前和他不算太熟,他那時也只是個普通的人類。後來我成了走無常,他悟道成了仙人,早年仍遊走於世,雲遊四海,依然幫着衆生驅邪逐妖。他既沒有飛昇成仙,也沒有爲民而死,但不少地方也有了他的祈福神廟。仙人的壽命終歸是有限的,他便找到一處避世的山峯閉關。啊,說是閉關,只要有人能上去求他,他還是會見的。我早些年找到他,求他將他學會的仙術再教給我。若不是他無法出關,我會直接帶他來見你,而不是拉着你見他。”</p>

    吟鵷輕輕搖頭,表示自己並不在意。關在院中久了,對自由的體感也變得不鹹不淡。何況多數時候,她們走的是靈脈,不知不覺間就已經離鄉很遠了。對她而言唯一的遺憾,便是不僅無法與堂妹通信,就連她的信,自己也收不到了。唉,鎖信的箱子定會被一通亂翻吧,雖然家裏人也是爲自己好,但按他們的性子,八成也不會按原來的順序排好。算了,回去以後自己再重新排一遍,順便一一回顧一番。過去最爲孤單的時候,她就是這樣挺過來的。</p>

    但她帶了一幅畫出來,是堂妹十五歲那年畫的。她成年那年,也是自己成年那年。</p>

    十五歲的筆鋒依然稚嫩,何況聆鵷沒正經學過畫畫。但紙上仍能辨認出兩個年輕姑娘的面孔,幾乎是一模一樣的。她們拉着手,都笑着。背後是兩棵桂花樹,樹上有鳥。聆鵷說,它們在唱歌,她們都在唱歌。</p>

    幾年過去,紙有些泛黃、變脆,顏料也略微褪色了。她很想掛在牆上,但還是拿去壓了箱底,現在纔拿出來。不是因爲不喜歡,是實在太喜歡了。</p>

    那一年,娘還活着。不過生辰那天,她就開始提相親的事了……</p>

    或許一切都重來一遍,她會做出的仍是同樣的選擇。她爲這樣“沒有良心”的自己感到憤慨不已,卻絕不會改變。軀體的自由不是自由,靈魂纔是。但母親、家庭,乃至這整座江湖,都用一種無形的枷鎖將她牢牢桎梏。</p>

    葉家算是好的。三從四德的規矩在如今的江湖好像沒有太多市場了,可某種類似的束縛從來沒有停止它對女人的摧殘與迫害。相夫教子是女人與生俱來的某種使命,這很奇怪。就連那些闖蕩江湖的女俠,人們提起的無非也是她有沒有相公,何許人也,支不支持她當今的事業。若是沒有,又會說:“啊,這種身份這種事,果然不會有男人要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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