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夜浮生錄 >第五十五回:來之坎坎
    葉吟鵷並沒弄明白,她對魑魅魍魎之事知之甚少,但隱隱覺得在哪兒聽過這個說法,該不會也是從前世來的?水無君倒是聽懂了,她沉吟一陣。

    “嗯……我聽說那是種歌聲婉轉絕美的鳥妖?但現在這年頭,迦陵頻伽早已絕跡了纔是,怎麼會在這時候轉生?”

    “唔,不是說有的生靈在死後立刻會投入輪迴。有的靈魂執念深重,在陰陽交錯之地徘徊。像她這位前世,足足流連了數百年。她並非血脈純正的妖鳥,而是……一個半妖。”

    “半妖?這真少見。”

    “的確。她是神無君與南國諸神周旋時,輔佐神鳥迦樓羅的那一位。這位半妖與血統純正的同族有所差別,她族人隨時都能唱出婉轉的歌兒來,歌聲暗藏着巨大的力量,只需自身靈力週轉修復便是。妖力越強,歌曲便越有力量。這位半妖若是唱起歌,靈力無法和普通的迦陵頻伽一樣進行修整,一生便只能唱一曲,曲罷便氣絕而亡。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歌唱,沒有聽衆,只有一位亡者。這是一首悼歌。爲那位亡者,也爲自己。”

    更詳細的事,葉吟鵷聽着迷糊,但都進了腦子,就像它們一直埋藏在自己記憶深處,稍作提點,便被連根拔起。她前世便是那夢中的紅色妖鳥,雖然在今日得以解答,卻不開心。不論那鳥在天上飛得多高多遠,自己總是站在她的陰影中,怎麼也逃不出去。這紅色那樣刺眼,令人不安,夢魘一樣攥着她的心魂。吟鵷感到自己周遭的空氣都變得稀薄了,在這無形的界限構成無色的牢籠中,整個人都憋悶至極,這比單單被關在屋裏還要難受。

    前世,前世……前世便是前塵往事,再無更改的餘地,它會是自己一輩子如影隨形的鬼魅。可這和自己又有什麼關係?記憶裏中巍峨險峻的高山,富麗堂皇的大殿,恭敬的妖鳥與哀鳴的人類,還有一位高高在上又多面叵測的男性……在凜天師與水無君談論之時,怪異的風景一一從自己的腦海裏閃現。

    但吟鵷比誰都要清楚,這些東西不屬於自己。

    至少不屬於現在的自己。

    她突然站起來,帶翻凳子。反常的舉動令兩人立刻閉了嘴,看着她,想知道這暫時被忽略的當事人要說些什麼。

    吟鵷顫抖着張了口。頭一次,張了口。

    ——卻沒有聲音。

    她比先前更慌亂了,伸出手在空中胡亂比劃,又摸到自己脣邊,嘴巴開開合合愣是沒有一點兒聲音。凜天師和水無君同時站起身,隱約察覺到什麼。吟鵷急得要掉眼淚,她瘋狂地抓起自己的臉,手指甲一路劃到喉嚨,幾道粉紅的印子緩緩浮現。

    水無君去抓她手臂:“別傷自己!是說不出話麼?彆着急,你慢慢……”

    “可能是太久不開口了。”凜天師皺着眉,“葉姑娘是好心,怕傷到別人。莫擔憂,太久不開口說話的人是會有這種情況,總會好的,這是何苦?”

    吟鵷哪兒聽得進他們的話。她着急的並不單單是不能講話,而是這種壓抑的感覺加深了她的痛苦。就像鬼壓牀,你眼睛睜開了,意識也清醒了,偏偏身子動不了,不聽使喚,就算知道或許過一陣就好了,那一時的無助也足以讓人心急如焚。

    她捂着臉,無聲地落起淚來,令旁人手足無措。

    入了夜,水無君陪着她呆在屋裏。凜天師不在,他說去找這山上一種利於開嗓的草藥,煎服後說不定有些用處。雖然不是什麼立即見效的靈丹妙藥,多少能讓她心裏好受些。那時吟鵷一定是想說什麼的,否則緘默多年,不會無緣無故地開口。下午那陣他們給吟鵷拿來紙筆時,她卻紅着眼搖頭,不想寫了。看來再也不能說話這回事,比她原本想說的話要重要得多。對吟鵷而言,爲了身邊人的安全,她可以一輩子緘口不言。但她必須保留說話的能力纔是,這是她生而爲人最基本的權利。

    現在,它消失了。若上天覺得她就不該開口說話,不如讓她生下來就是個啞巴,現在將賦予她的東西生生奪取,這算什麼事呢?

    水無君和她面對面坐在桌邊,中間是一盞小小的燭燈。燈火輕輕顫動,讓她們的影子不斷搖曳。聆鵷面前是磨好的墨和紙筆,但她還沒碰過。水無君道:

    “天色已晚,也不知天師今夜能不能回來。不如你先去休息一陣,我來等。”

    吟鵷也不搖頭,只是默默嘆氣,將敏感的燭火吹得一晃。她稍微發一陣呆,忽然提起了筆,蘸蘸墨,在紙上寫了幾個蠅頭小字。水無君拿來看,覺得這字很是清秀,一看便是練了不少年的結果,雖然紙上不過區區二字。

    不困。

    “好吧,你想休息了,直接去睡便是。”

    微弱的燭光落在吟鵷眼裏,卻照不亮裏面的東西。她又擡起筆,寫的不是“好”,而是另外兩個字。

    謝謝。

    水無君只說,沒什麼可謝的,都是工作,應該的,不必心懷歉意。

    於是吟鵷又在紙上問了:

    若工作沒能完成,您會受到責罰麼?

    “倒也不會。應該不會吧?我當走無常這些年來,那位大人交給我的基本上都能做到。一般而言也不會有什麼差錯,就算有,也沒有造成什麼惡劣的後果。我生前所做的事,若是失之毫釐……便謬以千里,再無挽回的地步。那位大人還讓我放輕鬆些,不會刻意給我那麼大的壓力。我們所接到的任務,都是那位大人看着情況,按照我們的性子和特長所發佈的。因看人很準,時至今日都沒有太多可怕的意外發生過。”

    吟鵷若有所思。她又提筆問道:

    您生前是做什麼的?爲何成了現今的六道無常?這些事,我一路上都有些好奇,但也沒敢過問。您若不方便,不說也無妨。

    這次她寫得多了,水無君多看了一陣,沉默了半晌,也不知有沒有被冒犯到。吟鵷正在想是不是自己太多事了,水無君忽然放下紙,表情平淡。

    “沒什麼說不得的。我啊……在尚還是人類之身時,就遇到凜天師了。那時候,我與他的友人們關係一般,不過有個共同的——大概算敵人吧。那時候的凜天師,也只是一個普通的道士,徒弟阿鸞也還年幼。還有位姑娘,是如今的霜月君,那時也還是人類呢。我的搭檔在那天夜裏戰死,她與我說了很多話。我已經不記得她說了什麼,只覺得……很特別。她沒有把我當作敵人,她的朋友都沒有。雖然我們也算不上朋友,但我因爲沒有朋友,所以總能感覺到一些不同尋常、見所未見的東西。他們還有一位友人,身邊帶着一具聽他指揮的美麗女屍……他一心想讓屍體復活,甚至真的做到了。但那時候,那屍體裏裝的已經不是生前的靈魂。爲了平息這違反常理的事,那位大人也招她做了無常鬼。至於屍體的主人,你可能聽過,也可能沒有,叫施無棄,人稱百骸主,現如今還在做妖怪的生意。之前他的鋪子叫泣屍屋,現在換地方了,更名蝕光闕。如此想來也是傳奇……我們竟都活到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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