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夜浮生錄 >第五十七回:事出有因
    謝轍心裏“咯噔”一下。長這麼大能嚇到他的事兒不算多,當下睦月君一句話,實打實讓他心臟漏了一拍。他這個人,與人們對多數僧人的印象一樣,總是和善溫厚的,忽然嚴肅起來像是要責備什麼,就令人覺得反差,不由得用力去反思自己做過的那些事。

    就跟你爹媽突然大聲地喊你全名似的。

    但思前想後,謝轍真不知道自己是哪裏弄得不對。

    “你先前去過一個地方,一個村子,那裏一個活人也沒有,是麼?”

    “是……不是。怎麼能說沒有一個活人呢?那裏分明還有一個孩子。”謝轍想起來了,“那是很久——也不是很久,是不到一個月前的事。您是說這個地方?”

    聆鵷和寒觴坐在旁邊,腦袋都沒動,視線悄悄移動到對方的方向,無聲地交流些什麼。二人是大氣也不敢喘,想不明白所謂的“闖禍”和謝轍有什麼關係?若真是那件事,那豈不是和自己也有關係了?

    “你能解開那個結界,的確算你有本事。但若不是某些原因,你也不會輕易做到。”

    “啊……那個結界似乎已經很老了。它現在的框架難以維護靈力的週轉,所以……”

    “因爲設下結界的主人不在了。”

    謝轍扭頭看了一眼對面的二位,兩人的身體同時略微後傾,一副“別問我啊我們也不知道”的樣子。這話讓他們三人都是有些驚訝的。

    睦月君端起茶杯,繼續說:“若他還活着,你就算用盡畢生所學,也解不開它。”

    “是誰設下的?”

    “是涼月君。”睦月君道,“夕書文相·涼月君。”

    三人啞口無言。竟是六道無常設下的結界,怪不得那麼真實,又那麼難以瓦解。也難怪謝轍有機會將它打碎,原來是因爲……這樣的原因。

    睦月君將事情的前因後果告訴他們。當年,他還與楓的養母——那個山鬼,打過照面。

    最初那被稱爲楓的孩子,的確是被這位山鬼帶大,與人類的接觸本就有限。不過山鬼時常會化作高大的女人,領着他去人類的城鎮或村莊走走看看。她心裏是知道的,這孩子並不屬於鬼族,血脈裏流淌的是人類純正的血。終有一日他會長大,到那時他便應該回歸人類的世界裏去。人類的壽命何其短暫,于山鬼而言不過幾個春秋。等他成年後,不論他到底怎麼看自己,只要能一個人好好生活便夠了。她也很清楚,自己是因爲失去了親生的骨肉,見了什麼東西的幼崽都心生可憐。在這世上,就連母鳥歸巢後看到的只有空蕩蕩的窩,雛鳥不知去向,它也會發出悲慼的鳴啼。

    但她對人的感情是很複雜的。她的孩子死在人類手中,這是源於人類對妖怪的仇恨。相反,養育人類的孩子,在山鬼與特定的一些類人的妖怪中,算不上特別新鮮,甚至還有失去親骨肉的山鬼專門偷搶人類的孩子養。不過大多數時候,這些事都往往以悲劇收場。要麼只是當時妖怪的一時心軟,在母性淡化後,立刻拋棄甚至喫掉人類的幼崽;要麼妖怪無法以正確的方式進行哺育,幼兒往往死在他們心境變化的前後。更多時候,妖怪們真的只是爲了填飽肚子才擄掠人類的孩童。雖然,也有很少數天真的人類收養妖怪的故事……但這例子便不好列舉。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情況:有人被自己養大的妖怪喫掉,正如冷血的蛇,眼中只有食物。但這或許與妖怪本身的種羣有關,尤其是蟲族,它們有些會喫掉伴侶,有些會在出生時喫掉母親,汲取營養。也有人將妖怪成功養大,這樣的孩子對自己的身世認知有落差,通常都是悲劇。何況更多這樣的母子,都被同村的人害死了——同族之間的惡意也往往強大而扭曲。不論如何,這對人類來說都是壞事,所以兩方勢同水火再也正常不過。

    唯獨這位山鬼見多識廣,有些經驗。她偶爾也會想,這孩子若沒能健康長大,自己會感到傷心嗎?若是他長大成人後離開自己,她會捨不得他嗎?何況一直帶着他生活,除了同族外,自己也會被他族的妖怪欺辱恥笑,生活並不容易。

    “那山鬼時常擔心自己的愛不過一時興起。甚至這不能稱爲愛,而是別的什麼更廉價卻更復雜的感情。但就在這樣心緒的糾葛之中,那孩子漸漸平安長大了。和別的孩子一樣,會說話,會走路——和本該長到這麼大的山鬼的孩子一樣。”

    這段話,不僅是睦月君所說出來的,還是當年一位不知名的高大女人親口對他說過的。

    不過山鬼的擔憂並沒有持續太久。正如謝轍從結界中殘存的東西里讀到的,山鬼被“正義”的人類殘忍殺害,看到養母遺體的男孩受到強烈的刺激。那張血淋淋的皮迎風飄蕩,成爲他心裏永遠擦不掉的旗幟。他本就不是活潑的孩子,之後又在麻木與遲鈍中活着,同行屍走肉。一開始,大家還以爲被妖怪養育的孩子還有什麼本事,可沒過幾天便發現,他像個如假包換的小呆子。甚至有流言說,別是因爲他呆呆傻傻,才被生父母拋棄的呢。

    但全村人確乎是死於他手的。

    村裏人做夢也想不到,這個呆子、傻子,在那一刻變成了瘋子。一開始幾家人是沒有戒心的,只覺得這孩子半夜不在自家睡覺,跑到別人院子裏作甚。在狗的狂吠聲中,人們只覺得吵鬧,沒有人知道養他的那對老夫婦已經再不能開口說話。直到一個見證血腥一幕的小夥子翻牆逃竄,大喊大叫,才讓本就被此起彼伏的狗吠吵醒的人們警覺起來。先前因爲狗吠聲跑到街邊查看情況的人,也看到那孩子提着血淋淋的刀,另一手是上一位受害者的頭。血一路滴下來,匯聚成細細涓流。逃竄的人們打翻了家裏的燈,至少三四處地方失火了,火光很快連成一片,將地面上的紅色細流照得發出光彩,如熔岩上的裂紋。

    涼月君到那裏的時候,已是一片燒盡的廢墟。他知道自己沒有來晚。那些死去的人,應當還清自己的罪業。而超度與救贖不該是他做的事,至少他不是爲他們而來。

    他爲了那唯一的生還者。

    他用手中的判官筆,作了一幅畫。這幅畫令一切都保持那一晚的模樣,每一天的人再度醒來,又會重新經歷那些發生過的事。這聽上去像一種殘酷的懲罰,實則是無奈之舉。這孩子小小年紀,在這麼短的時間裏殺了太多人,戾氣太重,下一世不論去往何處,都要遭受苦難。此外,村民們的怨氣也需要鎮壓,需要化解,他便繪製了這樣一番景象,將一切都禁錮其中。原本那孩子年歲還長,若能多行善事,倒還有救。但情況特殊,他這一生也無法以正常人的身份生活,涼月君所做的,已經是最溫和、最妥帖的方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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