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夜浮生錄 >第六十章:事敗垂成
    書生當然不信。

    他了解自己的朋友。將軍一心爲國爲民,這番話絕無可能。朝廷的人對他的慷慨陳詞未置可否,只在離開前說,有一處叛賊作亂,需要將軍爲之出力。這平亂說難不難,朝廷要看的,只是將軍的一個態度。若是將軍來與他商討,還請規勸一二,也好洗脫二人身上反叛的嫌疑。事成之後,朝廷可保他加官進爵。

    書生拒絕了他們的條件,他依然想靠一己之力,正正經經應考打拼,無愧於心。但他答應了他們的要求:說服自己的朋友。這一切,也僅僅只是爲了自己的朋友。

    而後,一切都如他們希望地發生着:將軍赴戰,書生備考,二人都心存希冀。等友人征戰歸來,自己沒準也功名在身,能爲他打點疏通,助他去九天國接女兒回家……這念頭支撐着他,直至考試的日子逼近。

    那位朝廷命官又來了,這一次,倒是提了酒菜,與他和和氣氣把盞言歡,說的盡是好話。先是讚賞,稱他知分寸懂進退,深明大義,勸解將軍爲國效力,是利國利民利己,大功一件;又是褒獎,誇他腹有詩書,頗具才華,本次考舉定當順利;再是許諾,待他金榜題名,將軍凱旋而歸,朝廷定準自己爲他們大擺慶功宴,給他封官,給將軍進職,還能爲他們撥款派人,送去九天國尋人。書生也是喜難自勝,不住爲官員和隨從們勸酒,衆皆盡歡,仿若已是得償所願。

    ……只是朝廷的所願,到底不是他的所願。

    那官員許是貪杯,自己提來的佳釀,大半都進了自己人腹中,喝得酩酊大醉。書生反倒清醒許多,張羅着送幾人回府。醉醺醺的官員拍着他的肩,大談往後前程,聽那口吻,似是朝廷不顧書生前次推辭,早有決定,一旦書生中舉便委以重任。書生正苦笑不迭,卻猝不及防聽官員道:

    “老弟,你……嗝,聽本官一勸!莫再操心那將軍,他是回不來啦!你痛痛快快享那功名利祿,豈不美哉,哈哈!到時候,別忘了本官提攜之恩……”

    五更天的微薄涼意裏,書生狠狠打了個寒噤。

    “閣下這是何意——回不來,此話怎講?莫非他已……”

    “什麼莫什麼非的!戰、戰死沙場,還有個好聲名!”官員把手一揮,打着酒嗝笑得咳嗽連連,眼淚都嗆了出來,“回不來啦,那兒的反賊是好打,可誰知道呢?他平亂輕易,那必是與反賊早便沆瀣一氣,要騙朝廷放他出海,帶回私兵!你呢,到時候……你功名在身,高官厚祿,你說他怎麼想?好你個酸儒,賣了老友,換的好前程!可要當心,保不齊以後升官發財,還有人要在背後這麼說酸話的!”

    書生渾渾噩噩,他不知自己是如何還能將這一行人送回府邸,如何還找得到回自家的路,如何連夜收拾行囊,遠赴將軍征戰的異鄉。科舉,他是不去考了,他怎能讓這雙手沾了友人的血,去博取功名?他只想快些、再快些,趕在塵埃落定前尋到友人,送出警告。

    可戰亂裏的城池哪能輕易放人出入,他一介文人,手無縛雞之力,也無法隻身殺進戰陣。他在城外徘徊,那年的金榜放了,他也無心留意;爲保手裏一口糧,與流民撕扯得鼻青臉腫;數次被當作奸細,喝問踢打,直到守城人都認住了他的面孔。

    直到一日城門大開,硝煙散盡,官吏登上城頭,大聲宣佈土地被收復。一支疲憊的隊伍步履匆匆,恰好經過他守候的路。

    這隊伍裏,有熟人,不是將軍,是他們曾經的戰友。那人認出了他,喝止了將他與其他蜂擁乞討的流民一道驅趕的兵卒,領他到隊伍中央。

    他看到一張破爛的、血跡斑駁的布單,蓋着生息全無的軀體。

    將軍他還……

    書生沒有勇氣再讓自己問下去。

    畢竟是刀兵無眼,沙場廝殺,只要一招不慎,就能賠進性命。書生如遭雷轟,與諸人一道將友人送至鄰近城邦,自己回到京城。正是心如死灰,卻在幾日後接到了戰友的消息。

    他說,將軍當日還有一口氣,只是生死未可知,怕書生大悲大喜,於己身有害;如今在一番救治後,將軍已由京城良醫救回一條老命。書生重新燃起希望來,他雖是險些釀成大錯,卻終究有機會彌補。他重振旗鼓,等待着友人,準備着下一年會試。他如今人微言輕,可若是有權位,想來也能出更多力,他們也不會這麼任人拿捏。

    他又一次失算了。

    等不到了——他們等不到了。書生終究未等來友人,將軍也未等來轉機。

    京城是喫人的地方,一個人莫說是生,就連死也不掌握在自己手裏。既然早已決意把將軍打作叛逆,朝廷怎麼會允許他作爲忠義之士去死。將軍被救了回來,不久便鋃鐺入獄,早便準備好的莫須有罪名一個個套上,一條條都是絞索,終將他悶死在深獄之中。

    將軍甚至不知早就有陰謀在等待,不知將他勸上戰場的友人是受人挑唆,不知友人有多懊悔愧怍。也許他死前最後的念頭是,他再也不能去接自己女兒回家了。

    書生亦是沒能做到。朝廷怎麼會把他放去他戰死的故友“蓄養私兵”的地方呢?他託了無數人打探,也終究沒有結果。他知世間有玄妙之事,掛心故人來生,爲此也走訪了能人異士,有話語含混,欺世盜名之輩,也有的,身懷真才實學,卻算不出天機。

    有真本事的人裏,他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個叫做丹寧的道人。道人爲他算了一卦,對將軍的女兒,他算得很快,告知書生那孩子已不復人間;對將軍,道人算了很久,又對着結果凝眉沉吟許久,方纔斟字酌句,與書生說道:

    “此人生前忠君愛國,驍勇善戰,心懷百姓,善舉甚多;未有兒女,然則撫養孤女,視若己出,親情善心兩全。更兼其女身懷福報,曾救一地之民,此乃行善之果,理應福澤親輩。只是……他本有殺業在手,又添執念過重,冤結加身,最後是牢獄之災,橫死之命,至死,也執念不減。他有福緣,不該投生別道;殺怨執念,又阻礙他再世爲人。恕貧道算不出他此時身在何處,又是何等面目,只恐怕此人並未投胎……卻化作了非人之物。”

    書生銘記在心。

    也許是終於在人間沒有需要牽掛之事,在七月的某日,天明時分,有人在一條河中撈出了他的屍體。想來是深夜投的河罷。鄰里都議論紛紛,可惜了好一位文人,錯過了一年會試,今年會試在即,他也無緣去得了呢。

    就這樣,書生含着深深的悔恨迎來生命的結束,終於來到那位大人面前。他提出了自己最後的請願,他要做六道無常,借閱生死簿,用往後的無盡光陰,尋找自己的故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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