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顆黑溜溜的長髮腦袋擡起頭,用暗金色的獨眼看她一眼,繼而又低下頭,語氣帶笑:
“巧了,我才告訴上一波來訪者,建議他們去你老家找到曉,問他們想知道的事。但我也說,曉或許不在那裏了。這幾年你回去過嗎?”
“……沒有。”
“那見過凜天師嗎?”
“任務需要,見過幾面。”
“嘖。對了,你上次來順走我的那袋果茶,老貴了。”
“那是八年前的事了。”
“七年四個月零九天前。”
“我帶來一顆珠子。”
“你知道有活物從你眼眶裏破殼而出是什麼感覺嗎?”
訪客嘆了口氣。
“上次那枚卵本該是死的,你妖力太強,催化了它,讓垂死的蟲後活過來。可能是巫符水泡得不夠久,我看當時那老太也不像是能算清日子的模樣……它的卵晶瑩剔透,當地又是拿它做占卜的,想來你有用,才花重金買下來。他們的族羣很閉塞,就算想騙人也沒必要。本來這東西也不外傳,看在我是六道無常,族長才給我情面。雖然我也沒想到在那裏竟然也有人認得出黃泉十二月便是了。”
百骸主停下手上在忙的東西。
“你今天怎麼這樣嚴肅?”
“珠子不是帶給你的,你得替我看看它。”
百骸主伸出一隻手,訪客將一枚珠子放在他手心。他能感到女人指尖冰涼,但這枚珠寶卻很溫暖,恐怕一路都是貼身揣着,十分上心。
這枚金綠色的寶石是不透光的,中央有一道特殊的光線。百骸主拿出一枚有弧度的透明雲母片,在燭燈前對着珠寶觀察,向光的一面顏色發黃,而另一半接近乳白。他放下手中的雲母片,將另一支沒有點燃的蠟燭拉過來,手輕輕碰到燭芯,便燃起了火光。兩支蠟燭間,中間的線一會兒擴散,一會兒閉合。他移動着手裏的東西,從燭火前挪到別處發散的光源,線的粗細與光澤仍發生不同的變化,直到訪客的面前停下。
他挪開寶石,正對着霜月君憂愁的神色。
“貓眼,很純淨。”
“我知道。”她不知幾度嘆氣,“這是從……從那個孩子身上拿到的東西。”
“薛彌音?”
“你知道她?”
“不,我是聽契約者們說的,只一兩次。在你上回離開蝕光闕沒多久,你幫了一個丫頭,她十三四歲,往後一直跟着你。”
“……也沒有一直跟着,只是常見。”
“嗯,我不瞭解。她怎麼了?”百骸主又指了指她身後的凳子,“坐啊,沒讓你罰站。”
霜月君與以往的樣子確實不太一樣,至少這不到八年時間是不足以讓她發生變化的。她不僅有心事,心事還很沉重。她拉過身後的椅子,坐在上面,傘筒打在桌子腿上,她就將其卸下來擺在桌面。她拉過一杯七分滿的茶,喝酒似的一飲而盡。
“她……打了我。”
百骸主的表情很複雜。一方面,霜月君對那丫頭分明算得上救命恩人,她這麼做的確無禮。另一方面,那孩子如今也該有……二十幾了吧?既然早就是能明辨是非的成年人,做出這等過激的舉動或許另有隱情。但實際上,不論父母與孩子,兄弟姐妹,極好的朋友,亦或情人之間——只要是與人相處,難免有摩擦與小打小鬧,百骸主不覺得這是多大的事。
“她用一把匕首刺進我的喉嚨。”
說着,霜月君摸了摸自己的脖頸。一瞬間,百骸主皺起眉,坐得端正了些。他需要重新整理自己的態度,來面對這件不同尋常的“打鬧”。
“你說‘打’?”
“她——她是知道我不會這樣輕易死去,才下這樣的狠手。”
“都到了這一步,你還在替她辯駁?”
霜月君嘆了口氣。
“我看着她長大。就像……就像極月君看着山海,山海看着阿鸞那樣。雖然她與我經歷的時間並不那樣長久,但我清楚她的爲人。”
百骸主皺起眉,他並不覺得這個比喻很貼切。
“極月君不會拿刀對着凜天師,凜天師更不可能對自己的徒弟萌生殺意。他們在彼此的注視下走過漫長的一生,時至今日,你是知道的。這些例子間,我可不認爲有什麼可比性。而且……算了,你還是接着講吧。說說看,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我發現她,是在羣山的深谷中。那時我剛與你闊別不久。你還記得我們當時聊了什麼嗎?”
“當然。原本只是你忙裏偷閒,喝茶敘舊。我告訴你了許多我從妖怪那裏聽來的事。朽月君……”他停頓了一下,“紅玄長夜,手中擁有伏松風待留下的六道神兵。其中一把怨蝕,是餓鬼道的直刀,被他交到妖怪之中流傳,引發了許多風波。我將那些大大小小的事講給你聽,你卻認了真,要將那把刀收回來,不許他拿伏松風待的東西肆意妄爲。我勸你不要管,畢竟我料想那是閻羅魔默許範圍內的事,你若加以干涉,出了差錯並不佔理。你當時說,那位大人本就太過放縱此人,今日怨蝕在妖怪間掀起波瀾,明日便會牽連到人類身上。”
“是了。我那時覺得,倘若這一切真是那位大人不管的事,那就算我加以干涉,他們也沒有理由對我進行斥責。所以我便去了,去追查怨蝕的下落。”
“你查到了嗎?”
“查到了……費了點工夫。怨蝕最後的主人是一位在妖異中頗有名望的孔雀精,我去找他,甚至交了手,到最後卻被告知怨蝕已經被人類買去了。聽說買主是個黑商,早就和商隊進入了前方的山區。不過這妖鳥也不是什麼善茬,他專門打着售賣妖刀的旗號騙取錢財,又在買主離開後與手下人做掉他們,將刀回收。他還告訴我……其實就在前幾日,他的手下就在山裏設下埋伏,攔截了買主的商隊。不曾想鬧得太大,商隊的許多人馬與貨物都跌入深谷了。甚至他親自隨手下人在山上尋找,卻一無所獲。他也勸我放棄,說這周遭已然沒有怨蝕的氣息,恐怕墜入深谷了。我不信邪,追到前面的山區——恰好與紅玄長夜打了照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