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她直起身,隨便抹了一把臉。身後有人,她知道,是剛來的。她打聽的時候,山下的人只告訴他,過去這裏住了一個老獵人,帶着一個青年,但老獵人去年死了。這麼久過去,好像也沒人看到青年的影子,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已經離開了。
不過水無君現在知道答案了,他沒有走,他就在這裏。轉過身,兩人面對面打量起對方來。青年穿着一身黑色狩衣,裏面是稻草金的小袖。這算是稍微有些檔次的裝扮,顏色應該是慎重考慮過的,正如虎豹般易於潛伏在荒草間窺視獵物。自然,青年也在審視着她。若看不出那三日月的瞳環,至少也能猜出她近似刺客的身份。他一定能看出來,他的眼神是這麼告訴她的——正如虎豹與涉足領地的外敵周旋一樣。
“你是當地人。”水無君道。
“你是外地人。”
“是了,”水無君接着說,“我想找一個人,他應該在這一帶山裏。但聽山下的住戶們說,山上只有您一家獵戶。也許你看到過。”
“什麼人?”他的眼睛仍死死盯着她。
“可能是男人……也可能是女人。”水無君亮出了黃泉鈴,“總之是一位六道無常。”
“……找他做什麼?”
“這你便不要管了。”
“你不像是求人辦事的態度。”
青年並不能稱得上是一位好打交道的人,水無君已經感受到了。但就在這短短的幾句話間,水無君從這位青年的眼裏看出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東西,手中的這把橫刀也泛起了異樣的溫度。有一種預感從她的心中浮現,但她不肯定,也不能直說。她皺起眉,離青年近了兩步,對方在原地一動不動。
“你是……!”
水無君的眼裏閃過一絲驚異。
“我是一個獵人罷了。”青年提起右手的桶,“我現在該打水了,還請你……”
“尹歸鴻?”
這下,尹歸鴻徹底警覺了起來。原先他還不是很在意,至少——沒有那麼在意。雖然這個女人來自很遠的地方,還一身不加收斂的殺手打扮,但既然也是六道無常,應該就不是會來追殺他的人。畢竟朽月君所告訴他的,只有特定的某人才是他真正的仇人,而此人常年獨來獨往,與其他的無常鬼很少打交道。可這個女無常報出了自己的名字,還一副很瞭解自己的樣子。這下,他便不能當做無事發生了。
他的手挪到腰間,那裏有一把普通的刀鞘,只是長得過分,且鞘中容納的並非是一把普通的武器。水無君的視線迅速盯上那裏,自己的手也慢慢移向武器。緊接着,兩人在眨眼間同時拔出兵刃,氣氛陡然升溫。突如其來的戰意在二人間迂迴,儘管雙方都不清楚對方的目的。
“燼滅牙?”
水無君一眼認出了這把神兵,眼神凌厲得不像話,這便令尹歸鴻更覺得危機。水無君很清楚這把刀從何而來。它出自上一任水無君之手,後在五百年前鬼女千面一役中,伏松風待犧牲,其餘的武器被朽月君奉命回收。而屬於那些武器之一,意爲畜生道的“燼滅牙”就在此人手中。他出現在這裏,那麼這一帶的那位無常究竟是誰……自然不必多說。
別說找他幫忙,這傢伙不給人添亂就不錯了。水無君的眉宇間露出不悅,尹歸鴻料到她已從這把刀知曉了另一位無常的身份。不過尹歸鴻並不知道朽月君在不在附近,其中一種可能是他在,甚至很近,正於暗中觀察,但絕不會露面,更不會出手相助。他是個熱衷於製造並欣賞混亂的人,雖然是自己暫時的合作“盟友”,但歸鴻已經基本摸清了他糟糕的個性。
“你真是受到了不得了的人的幫助,”水無君繞步緩行,“那把刀並不是你的東西。”
“我知道,我只是借來用。”尹歸鴻也錯步追行,“反正也不是你的東西。”
“你可知他爲何要將此物給你?”
“我不在乎。我只知道,他能幫到我,而你不會。甚至你現在反而一副妨礙我的樣子。”
繞了一陣,兩人的位置已經與之前不同了。但水無君忽然收起刀刃,大概是不想在這裏與他發生衝突。她雖也不像是打算好好談話的樣子,可已消了殺意,尹歸鴻能感覺到。不過他並不打算就此懈怠,給對方可乘之機——萬一只是迷惑自己呢?這可不好說。除了自己,誰也不可信。水無君輕嘆一聲,雙手抱臂,問道:
“那我問你,你身邊可有什麼本不屬於你自己的東西?”
尹歸鴻下意識想說沒有,但他立刻反應過來,或許這個女人指的是那來路不明的玉質平安扣。那的確不是他的東西,朽月君承認是自己當年放下的,但沒有說過爲什麼。尹歸鴻也不喜歡追問,不喜歡請求,不喜歡自己屈尊而他人得志,便也不問。若真是很重要的東西,到時候朽月君自己便會交代。
“這與你無關。”
“有,是麼?那一定是屬於你前世的東西。”
“……你在說什麼鬼話?”
“你當真不知道?”
“我怎麼從你的眼裏看出幾分可憐來?”
“你多慮了,我沒有那個意思。”
“你最好是。”
水無君不知該怎麼解釋,便也不打算解釋了。她很清楚,不如說十二黃泉月幾乎都很清楚,這個名爲尹歸鴻的人,出生年份的天干地支與月日時刻,完全與一個名叫唐赫的人一模一樣。他們的容貌並不太像,但談吐氣質確有幾分相似。那個人的名字,她記得很清楚,同樣記得清楚的還有很多人,他們都有幸或不幸活到了今日。當年,正是朽月君與那人聯手,相互利用,在江湖上鬧出了不小的風波。如今帶着前世之物,來打擾此人的轉世,以在兩個相似但不同的靈魂間建立聯結,朽月君定然打了自己的算盤。
“你與那位無常鬼的孽緣,在幾世之前就結下了。我奉勸你最好與他保持距離,那人只會竭盡所能地利用身邊所有的人。人與妖,在他眼中都不是活生生的命,而是冷冰冰的棋。一兵一卒都要任他差遣,一舉一動都必在他的算計之內。我不知你與他結盟是爲了什麼,更不知你是被逼無奈還是心甘情願,我還是要說,離他遠些——這是爲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