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夜浮生錄 > 第一百二十七回:舊地重遊
    這是個特別的清晨,他們好像從來沒有這麼多人同時行動過——謝轍四人跟着卯月君和瀧邈,約摸走了幾裏地,四周的房屋變得稀疏,且大多是低矮的平房,不再有鬧市中高聳氣派的茶樓酒肆。葉聆鵷眼尖,隔着大老遠,便朝一個方向指了指,小聲問彌音:

    “哎,你看那兒,什麼東西黑漆漆的……那裏就是我們要找的地方?”

    “我沒看見什麼。”薛彌音順着她的手指望過去,只瞧見灰撲撲的房屋。“不過,從方向上看,大概是那邊吧?”

    她們的聲音很小,卯月君卻回過頭,默默地向她倆笑了一下。

    “是的,那就是曾經的尹家染坊。”瀧邈放慢了腳步,對他們解釋,“你們已經知道了,它和無庸氏的鏢局各自獨立,看似毫不相關,實則在私下往來頻繁。即使表面上它只是做正經營生的染坊,我們或許能在這兒找到什麼線索。”

    “希望還剩下些有用的信息。這場火可真夠大的,竟然將這裏燒成這副鬼樣子。”

    寒觴昂起頭,鼻子動了動,隨即擡手揉起發癢的鼻尖。木石磚瓦都被燒透了,彷彿十幾二十年前的烈火餘溫還深深鑲嵌在它們的內裏。

    顯然,他們已經很近了。再走數十步,一排排屋頂上露出了更多遠處的景象,葉聆鵷所說的東西變得格外醒目。蒼藍的天穹襯着幾道歪斜的炭黑色,其中一些岌岌可危地搭在一起,看得出是大火燒過後殘餘的樑柱。只有少部分牆壁還保留原貌,沒有完全崩壞,但也薰得漆黑。卯月君一邊走,一邊說道:

    “本來,這只是我們的差事,我想着自己走上一趟便好。不過你們既然執意想跟來,倒也並無妨礙……喏,就是前邊了。”

    轉過最後一道彎,他們眼前驟然鋪開一片荒涼的焦黑。由廢墟的規模可以看出染坊曾經的氣派,他們極目遠眺,只能依稀看見很遠的地方,還散佈着完整的民房。視線範圍內,則佈滿破敗的殘骸,邊緣處的屋子還殘留着些許原來的色彩,卻也只剩了斷壁殘垣,被塵土塗抹得灰頭土臉。

    越向內走,地面和殘壁上煙熏火燎的黑跡越重。風已經颳走了大多灰燼,而焚燒的氣息依然揮之不去,縈繞在焦炭中。染坊在廢墟的最中心,大概是燒得最厲害的地方。原本,這兒應當有高聳的院牆,如今只剩黑黝黝的框架苟延殘喘,勉強給他們勾勒出正門的位置。

    葉聆鵷緊跟着同伴們邁進去,腳尖不小心勾到一段歪斜的門框,那木炭登時撲簌簌掉下黑色的渣子,沾上衣襬,險些撒了她一身。等她低着頭拍淨衣角,再擡頭,已不知不覺隨着大家來到院落正中。卯月君駐足觀望着什麼,大約在端詳此處的佈局和路徑。

    這裏應當是染坊漂染晾曬布匹的地方,聆鵷向四周略略一掃,能看到破了口的染缸與倒塌燒焦的晾衣架。還有許多分辨不清的各式器具,都被厚厚的黑灰覆蓋。周遭盡是薰得黑透的破磚爛瓦,半截黑炭般的矮牆裏支棱着橫七豎八的柱子,漆黑乾癟,怕是一碰就會碎裂。腳下也燒作了焦土,仔細端詳纔看得出幾塊破落的石板,其餘全是炭色的渣滓,看不出本來面目。

    這大片死氣沉沉的廢墟里,卻零星探出春色來。牆根下生着一叢叢亂草,幼嫩的藤蔓攀上了木架,尖梢的新綠還透出鵝黃,在春日的微風裏輕顫。半個破缸斷面陷在灰燼裏,缸口正對的地面開着一大蓬潔白的小花,在灰黑底色上鮮亮無比。大火後的餘燼反而成爲絕佳的養料,滋養着新的生命。

    只是沒有人跡。

    ——當真沒有人跡?

    謝轍忽然看到,原本跳上了破架子的阿淼一扭腰,輕盈地落回地面,衝着他們側面的屋落抻着脖子,看起來有些遲疑。瀧邈幾乎與它同時轉過頭,直直盯着那之中一處牆體尚存的房屋。

    “我們似乎……不是唯一的訪客。”

    他朝裏走了兩步便停下,而半壁斷牆後拐出的人亦剎住腳步,擡起半垂的腦袋。瀧邈看見他微微睜大了眼睛,視線還未與自己接觸便晃過,在身後一羣人身上轉了一圈。

    “來者何人?”不等他們開口,他先問出聲來。

    所有人都默不作聲,尚帶着疑慮在打量這陌生人。唯獨卯月君邁出一步,衝着他頷首,帶着禮貌的微笑:

    “清和殘花·卯月君,奉公務來此。”

    “六道無常……看得出來。”

    他聲調平板,聽不出太多情緒。話音落畢,尹歸鴻的眼神從卯月君含着三日月的雙眼錯開。他莫名從中讀出些意味深長,似乎那過於清澈的眼眸有種看穿了一切的透徹。這讓他感到極大的不適和伴生的煩躁,彷彿赤裸着遭受了某種俯視,如燕雀袒露在高居長空的眼中一般,而卯月君顯然不是他願意暴露自我的對象。是了,他感到不悅……與不安。他的手臂下意識蹭了一下武器所在的位置,燼滅牙一如既往緊貼着他,令他分不出心口古怪的悸動究竟是由它傳來,還是自身的情緒被他推在了它身上。

    雖然如此,尹歸鴻臉上沒有擺出多少表情,除了眼神一瞬間的閃動,連驚訝也看不出幾分。他眼底深重的陰影卻無法掩飾,瀧邈敏銳地瞥見他下巴一層青茬,面部肌肉略松垂着,種種跡象都流露出疲憊的痕跡。他手裏端着燭臺,上邊只剩短短一截形狀不規則的蠟,像是點燭熬了整整一宿。

    爲什麼會有人半夜造訪已毀的尹家染坊,待了這麼好一陣子,又做了什麼?

    瀧邈狐疑地在他身上掃了一眼,目光劃過他緊貼在腰側半攥着拳的另一隻手。

    “你又是什麼人,爲何出現在此地?”

    “自然是尹家人。”他輕描淡寫地回答,“我奉命來回收資料——你們能找到這裏來,也該知道這是尹家的地盤。”

    謝轍與寒觴對視了一眼。他們都記得,此處的火災據說已過去有些時日。尹家早不來人,晚不來人,偏偏在卯月君來此調查時來了人,真是……

    “真是夠巧的,”薛彌音雙臂抱在胸前,一張嘴說出了諸人的心聲,“我們一來這兒,就碰到了尹家人。你上下嘴皮一碰,我們就可以相信你嗎?怎麼也得有點證明身份的證據吧。”

    尹歸鴻微微皺起眉,對着她上下看了看,像是在打量某種稀奇古怪的事物。

    “我打出生起姓尹這麼多年,倒真不曾想過,這事兒還要如何向誰證明。”

    他的神態與口吻明顯在說着,你這人真是莫名其妙。葉聆鵷趕緊拉了拉彌音衣角,生怕她生了氣,與這來路不明的人起什麼衝突。

    聆鵷自己心下也犯着愁,她看着面前突然出現的陌生男子,嘴角蠕動了一下,不知說什麼好。他如果真的在這裏搜索了一遍,收走了重要的物件,他們不就什麼也找不到,白白跑這一趟了嗎?況且這既然是六道無常的差事,想必是很重要的,倘若一無所獲,豈不是大爲不妙?

    也許她能試試好好兒詢問對方,可否先將他得知的消息給他們說上一說。但是,她捫心自問,葉家若要從底下關停的門店收回任何東西,她是會認爲外人不該插手的。這樣一想,她便感到理虧,只覺自己無權過問。況且他看起來不像有所夾帶的樣子,雖然手按着衣襬,衣衫下卻沒有任何痕跡。他大可以一口回絕,就算咬定自己身上什麼都沒有,他們也沒有強行搜身的道理。

    “就算你真是尹家人,出現的也未免太是時候了。”瀧邈儘量平靜地說,緊繃的身姿卻透出濃濃的防備。

    “的確很是時候。”尹歸鴻擡起眉毛,“我前腳到此,諸位後腳跟來,我也十分好奇,這到底是怎樣的緣分。”

    瀧邈閉了嘴。他直覺上無法信任這個人,只是同時,他也無法否認事實:客觀看來,當下的巧合,落在對方眼中,亦能將己方塑造成形跡可疑的模樣——萬一此人當真並無不軌之舉的話。

    他們無聲地對峙了一小會兒,尹歸鴻換了個站姿,衝他們身後的院門揚了揚下巴。

    “如果沒有更多問題,還勞煩稍讓上一讓。”

    瀧邈看向了卯月君。她輕輕一笑,注視着尹歸鴻,語調溫和:

    “這是自然。既然您已經得到了想要的東西,就回去覆命吧。還是說……您有興趣帶領我們這些外行,四下參觀一番?”

    尹歸鴻扯了扯嘴角,眉眼依舊沉着,皮笑肉不笑。

    “後會有期。”

    他穿過幾人讓出的道路,頭也不回地走向空落落的門口。路過謝轍時,他的手指忽然輕微一動,隨即恢復了平靜。謝轍沒有看見,卻同時疑惑地摸上腰間。他感受到一陣細微的顫動,似乎來自於風雲斬,那感覺卻轉瞬即逝,彷彿錯覺。

    他們目送着尹歸鴻踏出院落,背影很快消失在重重廢墟中。好一會兒,直到確定他已經離開,卯月君纔再度開口:

    “我想,這裏已經沒有多少有價值的線索了。”

    “爲什麼您能如此確定?”謝轍謹慎地問。

    “重要的東西,已經被他拿走了。”

    “嘖。”

    瀧邈不快地望向門口,街上自當空無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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