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夜浮生錄 >第一百六十九回:意興闌珊
    這算得上是一座古樸的城鎮。

    初來乍到的鬼仙姑是這樣想的。比起許多繁華喧囂的城池,這裏要冷清許多;但比起那些過於寂靜無趣的村子,這兒當然算得上熱鬧。茶館、客棧、戲樓……這地方什麼都有。只是在她來這兒之前,鎮口指路牌上的字模糊不清。但她肯定,那並非是風吹雨打的歲月使然,而是被人爲地劃掉了。手法粗暴,溝壑縱橫,只能勉強辨出第三個“鎮”字。

    誰會做這樣壞心眼的事?鬼仙姑自然是想知道的。她一路沿着河,來到鎮子裏,發覺這裏的人口似乎遠小於它應有的規模。至少現在,鎮子裏是正午,該是最熱鬧的時候。但不論是街上的還是店裏的人,都只是三三兩兩。他們也都和和氣氣地說話,沒有誰大聲喧譁。這一切她雖然自己無法親眼看到,但其他更加敏銳的感官會告訴她答案。

    太陽曬得有些熱了,她又走了幾步,轉身便進了一家酒肆。店裏一共八人,東邊靠牆的桌子有兩個在聊天,西南方一個人獨自喝悶酒,北面靠窗的一桌有三人,正喫午飯。此外,店裏還有一個小二,一個賬房,他們倒是都閒在一邊,反正也沒什麼事做。當她進來以後,也並沒有一個人上前招待她。不過,這也怨不得旁人冷漠,她自知自己看上去有些古怪,不是誰都敢輕易同自己搭話的。

    她隨便挑了一個位置坐下,心裏便開始琢磨:鎮裏的人都到哪兒去了?不可能只有這麼點人。所有的建築都纖塵不染,一路走來,她並未在任何角落看到一處蛛網。而從時間判斷,人們更不可能都呆在家裏,現在正是該幹活的時候呢。

    而且這座鎮子的異樣,並不這麼簡單。

    “您是外面來的人吧。”

    是第九個人的聲音。

    女聲,打進門兒起就開口了。鬼仙姑坐的桌子離門很近,自然聽得清清楚楚。她確信這進店的第九人是在對自己說話,因爲她是如此順理成章地坐在自個兒對面。當她入座的那一瞬間,小二忽然走了過來,爲二位端茶倒水。鬼仙姑看了一眼小二,畢竟他這行爲簡直就像方纔沒看到自己似的。接着,她又將目光轉向對面這位女人。

    年輕,漂亮,一襲紅色羅裙,一頭雪白長髮。她右目下方有顆小小的淚痣。

    “嗯……我初來此地,或是有不懂規矩,不知禮數的地方,還望海涵。”

    “您客氣了。”

    “不不,我可沒有誇張。大約是方纔我哪禮數不到,那位小兄弟連壺熱茶都不願上,只當我不曾來過一般。多虧了姑娘你啊,我辛苦奔波一路,終於能喝上一口水了。”

    “您說笑了。不懂禮數的是他們,您可沒錯。”

    “哎呀,我都聽不出你是不是在對我陰陽怪氣了。”

    “倒是您先的。”

    說到這兒,小二已經給兩人上了菜。菜色清淡簡單,聞起來沒什麼味道,看上去倒是有些胃口。糯米藕夾、清炒芥蘭、涼拌蹄筋、綠豆米糕……還有一碗飄着蔥花的雞蛋湯。鬼仙姑拿勺子在碗裏攪拌一番,看得出蛋花很足,不似很多店裏賣的只有薄薄一層,若舉起來展開都能透光。但她放下了勺子,並沒有碰它們。

    “這裏鎮民算不上熱情好客,他們甚是排外。您大人有大量,莫要計較這些。”

    “哪裏,我不過是個小人物罷了。”

    “能走到這兒,有誰是小人物呢。”

    “我見他們待你倒是親切。不過,你也似個外人。”

    “……哈哈。”

    女子刻意地笑了笑。她拿起筷子,隨便夾了一小塊米糕送入口中,隨後又放下筷子,大約是沒什麼胃口,可惜了一桌好菜。鬼仙姑整齊的前發遮住了臉,讓人無法從她的眼神判斷她的情緒,但她嘴角勾起一絲老練的笑,說道:

    “我若是吃了這些東西,怕是走不出去了吧?”

    女子靜靜地看着她,面無表情。

    “我從踏入這個鎮子的第一步起,就開始覺得有些不大對勁。連這些飯菜也是。”

    “說說看?”

    女子將託着下顎的手換了一隻。

    “藕是夏季的食物。再怎麼暖的地方,少說也該春末纔有。但不論如何,這芥藍該是夏日熟的,少說要晚藕節一兩個月。尚未到蓮藕收穫上市的時候,又何來的芥藍可喫?若是早些時候的菜,尚可以當做此處有冰窖用以囤積鮮蔬,倘若說是去年的,便說不過去了。”

    “敏銳。”

    “我來時,已迫近黃昏,進入鎮子的一剎那卻又成了晌午。這障眼法騙得了普通人,能讓他們如做夢般自然而然地接受晝夜的變換,但瞞不住我。另外,這鎮子人太少,不該是這規模應有的模樣。但人們的生活看上去又那樣規律、樸實,我就在想,是什麼原因讓另外的人消失了?鎮子並非被悲傷籠罩,且此地遠離紛爭,是一片不可多得的清淨之地,所以絕不會有戰爭發生。就算是朝廷抓人充軍,也很難尋覓到這個地方來。可他們確乎是死了……死在很早前,遠比我所能想象的更長久。包括這裏餘下的人也是——他們都死了。從我遇到行人,第一眼便意識到,現在是正午,卻沒人有影子。”

    那女子不說話,只是專注地盯着她看。鬼仙姑縱使目不能視,卻也能察覺到那灼熱的、彷彿帶刺似的目光。有些人靈體很強,即便被人遠遠地注視也能察覺出來,何況這次近在咫尺。此外,女子沒有進一步的動作。然而鬼仙姑依然能感覺到,周圍的人似乎走近了。不論是店裏的其餘八個人,還是街邊路過的人,他們都靠近了這裏。窗外的人更多,有挎着籃子買菜的農婦,有挑着扁擔的工人,還有拿着糖葫蘆的孩子。他們雖然沒有走進店內,卻都站在窗邊,將大部分陽光堵了起來。店裏顯得暗了許多。被這麼多雙眼所審視,憑誰都會有一種喘不過氣的壓迫感,但鬼仙姑泰然自若。

    “你如何知道它們沒有影子?”女子問,“我想,你當是看不見的。”

    “我便是影子。”

    說罷,鬼仙姑忽然擡起頭來。前發被甩得揚起,露出一對黑洞洞的眼睛。從裏面迅速蔓延出黑色的液體——卻無法被觸碰,似乎只是影子。這樣的“淚痕”以她爲中心,瞬間擴散到四面八方,貼合着桌椅、地面、牆壁,抓住了每一個看客的腳邊。它們形成了那些人腳下的影,卻在不斷地活動,變化成黑漆漆的鬼手,牢牢貼着人們的褲襪向上攀附。瞬間,所有人都發出尖利怪異的驚叫聲,歇斯底里,能震得人耳膜隱隱作痛。不過是一眨眼的工夫,除了她們二人外的所有人,都化作一縷漆黑的煙霧,升到空中不見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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