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夜浮生錄 >第一百九十七回:風不鳴條
    尹歸鴻正在趕路。他一刻也不想耽誤,但沒有辦法,這裏沒有任何靈脈給他抄近道。山很高,他開始爬時也過了正午,天黑時纔到山頂。山頂竟然有個村子,只是很小,畢竟山頭的面積也不算大。他去求宿,被一個四口之家收留。

    四口人分別是一對年輕夫妻,一個小男孩,還有一位老人。老人年過花甲,是婦人的母親。他沒有細問,老奶奶卻很健談,見了外人便口若懸河,一刻也沒停過。夫妻說,她腿腳不好,一天到晚不能出門遛彎,下山更是不易。她打年輕時就愛嘮叨,到現在可不是憋壞了嗎。不過她只是愛說,卻不愛聽,因爲她不僅腿壞了,耳朵也不好使,沒有別人說話的份。尹歸鴻沒有聽得多認真,但大約知道她的老伴兒與女婿的父母都已離世。雖然兩頭山下都有村子,可上下的距離總不方便,她時常抱怨。尹歸鴻假意聽着,心裏卻犯困,準備等喫過晚飯後找理由去空房休息。

    他總板着臉,冷冰冰的,家裏那小子一開始不敢與他搭話。本來尹歸鴻對小孩子也沒什麼興趣,可他老往自己和老太太這屋子裏跑。起初他以爲是小孩想找奶奶玩,但他很快便發現,小孩是對自己的刀感興趣。他試探着想要摸,又不敢,只是反覆出入房間。

    “這不能給你。”

    又一次,在那孩子差點碰到刀柄時,尹歸鴻忽然調整了刀的位置。小孩被抓了個現行,嚇了一跳,哇哇大叫着跑出房門,卻探回半個腦袋想一探究竟。尹歸鴻就擡起刀,招手讓他進來。小孩猶豫了一下,還是讓好奇心戰勝了恐懼。

    “這鉤子,怎麼會這麼大呢?”小孩有些戰戰兢兢,他遠遠地問,“它還有鞘呢。”

    “這不是鉤子,是刀。”尹歸鴻將刀微微拉開一點,露出一截灰白的刃,“是一把特別的彎刀。刀自然是有鞘的。”

    小孩的膽子大了些,他靠過來,上下打量着燼滅牙。

    “它這麼大很重吧?”

    “不重。你要掂一下嗎?”

    小孩的眼裏泛起興奮的光,走上前躍躍欲試。可炕上的老太太看自己孫兒要去玩刀,連忙擡起手,作勢要打,還呵斥他:

    “你怎麼亂動人家的東西?當心被利刃割掉耳朵!”

    小孩又害怕了,不敢上前。尹歸鴻對老奶奶擺擺手,意思是沒關係。隨後他又招呼小孩過來,對他說:

    “你只可以在它裝在鞘裏的時候拿一下,試試多重,萬不可將刀抽出鞘來。這刀上有劇毒,若是你被傷着,怕是當即斃命。”

    小孩給唬住了,他真不知尹歸鴻究竟是讓不讓他碰。不過刀都遞在眼前了,他還是沒忍住,雙手去抓。這刀果然是比他想的要輕,他拿出去舉鋼鐵的力氣,竟一不小心將刀擡得太高。他向後倒退兩步,終於站住了。不論如何,這把長長的彎刀對一個孩子來說,即使是牙齒做的也還是太重,不能拿太久。

    刀很快被沒有力氣的小孩摔在地上。尹歸鴻也沒有生氣,只是將刀撿了起來,在燭燈下將灰吹去,又用袖邊仔細擦了擦。見小男孩還有興趣,他就將自己靴側那把隱蔽的短刀抽了出來,捏着刀背遞給他玩。

    “當心別傷了人。”

    “哎,謝謝叔叔!”

    “……叫哥哥。”

    老太太的頭搖個不停:“唉喲,真是作孽。小小年紀不學好,一天到晚就愛舞刀弄劍!”

    “這話說的。”

    尹歸鴻只是隨口一說,許是那一瞬些許無謂的表情被老奶奶抓到,她立刻嚴肅起來。

    “小夥子,我勸你一句,還是要遠離那些刀槍劍戟。說不準哪天,就要引火上身!”

    尹歸鴻突然覺得有些好笑,而別過臉去是對這位老年人起碼的尊重。反正她的耳朵不好使,他也不打算和老年人爭辯什麼。都是帶刀帶劍闖蕩江湖的人了,見點血是誰都習以爲常的,多大點事。什麼刀光劍影,什麼快意恩仇,哪個是離了兵器能堆砌出的東西。

    “娘,你又亂說話了!”

    媳婦端着盛好菜的飯碗,撩開簾子走進屋。她將飯和筷子扣在牀頭櫃上,埋怨着說:

    “每次家裏來個客人,你就要叨唸兩聲,你愛說還沒誰愛聽呢。年輕人的事,你還是少管的好。大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怎麼這道理還活不明白?”

    “又嫌我話多了是不是?臭丫頭,怎麼跟你老孃說話?不就是嫌我老了,腿腳不利索,幹不了什麼活。多說幾句話礙着你什麼事了?你吃了老孃一輩子的米麪,臨了兒卻覺得我話太多,費了力氣,多吃了你幾口飯。要不是你娘我有先見之明,硬拉着你來這裏避難,你早就和你哥一樣橫屍街頭,還輪得着現在擱這兒和我吵吵!”

    “行了行了,趕緊把您那嘴堵上吧。剩不了幾顆牙,說話都漏風!”媳婦和自個兒老孃就這樣頂着嘴。她轉過身,連忙換上一副笑臉,抖了抖另一隻手的抹布,給尹歸鴻把出房間的路讓開。“這位少俠,您別理那糟老婆子了。一天到晚就撿人不愛聽的說,討厭得很呢。您別見怪,她就是不喜歡那些帶刃的玩意,絕無針對您的意思。早些年她腿腳還好時,就連我拿刀切菜,我相公拿刀劈柴,一天到晚都絮絮叨叨個沒完呢。”

    “沒事。老人家不去桌上喫麼?”

    “不用管她。別看她體態不胖,可沉着呢。前兩年我們還扶着她上桌,後來給我相公腳扭了,幾天下不了山,之後就都給她放屋裏了。”

    尹歸鴻點點頭,往門外走。那小男孩自打他娘走進屋,就立刻將刀丟到尹歸鴻腳下,免得被揪耳朵。他一面咋咋呼呼地喊着“喫飯咯”,一面往外面跑。果不其然,尹歸鴻剛拾起短刀,小男孩就在門口“啪嘰”摔了一跤。但他也不覺得疼,只是爬起來拍拍灰繼續跑。他娘氣壞了,跟在後頭責罵不斷。一直到飯桌上,大家還吵吵嚷嚷的。

    別看他們家亂糟糟的,實際上卻是無比相親相愛。對於這種階級的家庭來說,“打是親罵是愛”是最貼切的形容。十多年了,他一直與那沉默的養父相依爲命,小木屋是從來沒有熱鬧過一天。倒也不是說這樣不好,原本從左衽門手裏撿回一條命已是萬幸,他不該奢求別的什麼,何況自己也學了一身本事。只是像這樣喧鬧的家,他的記憶明確地告訴他:你也是有過的。雖說是很遙遠的事了,但每次飯前與家人的吵鬧是那麼鮮明地迴盪在耳邊。坐在桌邊,看着一家人結束了一天辛勤的勞動,一個兩個都拿着筷子往嘴裏拋飯,相互夾菜,都沒把他當做外人。女人指責男人坐沒坐相喫沒喫相,又指責孩子將飯弄得到處都是。男人嫌棄女人嘮叨,孩子就跟着附和,卻又被當爹的教訓。尹歸鴻捧着碗,側身坐在一邊,看着眼前的一切,又想笑,又想哭。當然,他既沒有笑,也沒有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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