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夜浮生錄 >第二百三十九回:日炙風篩
    寒觴熱得不行,坐在馬背上,拿着一把摺扇扇個不停。

    “再不出兩天,就能到藏瀾海。我知道那裏有個渡口可以出海。”

    謝轍看着他,看了半晌。他想說什麼,欲言又止,磨磨蹭蹭,最終還是開口道:

    “你拿着人家的寶物,就這麼扇了一路,是不是不太合適?”

    “有什麼不合適的?扇子不就是拿來扇涼的?不要隨便剝奪器物的用途。”

    謝轍懶得與他廢話,將馬趕得快一些,與寒觴並駕,伸手奪過寒觴手裏的扇子。寒觴一愣,想要抱怨什麼,終歸還是咽回去了。後面兩位姑娘也各騎着一匹馬,看到眼前這一幕,面面相覷,頗爲無奈。

    這扇子是孔令北託人送給他們的,世間僅有七把。它是由孔令北父親的尾羽混合製成,這是他的遺願。每個孔雀的尾羽,都有上百個眼斑,傳給孔令北的這七把扇子,每一柄都有二十一個“眼睛”,不多不少。這扇子的做工也十分精緻,並非是簡單將翎羽粘合製成,而是重新梳理了每一根細小的絨毛,削薄了厚度,軟化了羽管,讓它像紙一樣薄,也像紙一樣輕。這扇子攤開的時候,就像一個縮小的孔雀尾扇,充滿靈氣;將扇子摺合起來後,它上中下三排大小不一的眼斑會完全重合,沒有絲毫破綻。

    最重要的是,只要有這柄扇子在手,就可以得到幾乎所有南國的鳥妖,還有千年前從南國流亡而來的鳥妖,以及它們的後代的尊重。憑藉這種身份的象徵,能在鳥妖間獲得許多便利,即使是普通的鳥妖也會敬畏有加。這樣特殊的扇子,的確不是孔令北會輕易交出去的東西。他聲稱自己手中還有一半以上,謝轍他們用完以後,還得還給他。不過,他倒是親手將其中一柄贈予了歸海氏。他這麼一說,謝轍和寒觴都隱約想起,似是在歸海氏身邊見到過這樣的摺扇。但那是很久前的事了,他們都記憶稀薄。

    據說扇子還有其他妙用,不過孔令北沒有明說,似乎是在顯示一種傲慢,儘管這毫無必要。對於現在的寒觴來說,最大的作用就是扇涼了。

    “兄長,你跟着大師修習武學和法術的地方……一直這麼熱嗎?”

    “不能啊。”寒觴搖搖頭,“我記得以前沒這麼熱。不過我確實也是很久沒來過了。”

    “越靠近南方,當然越熱,不然爲何大雁們都會在冬天去南方過冬呢?”皎沫在他們後方說,“藏瀾海大約是這方大地所觸及的最熱的地方。倘若繼續往南走,到了我們南國的夏天,還要比現在更熱。”

    問螢騎着馬,看着她,好奇地問:“那你在這種地方生活了這麼久,不難受嗎?”

    “別忘了過去我住在海里呀。海水是很特別的。到了夏天,海比地要涼爽,而到了冬天卻比地面溫暖。尤其往海的更深處遊,游到陽光照不到的地方,對人類而言,一年到頭都是極冷的。當年神無君與他的同伴來到我們的棲息地,必須要穿上鮫人特製的綃衣。綃衣是我們用親人的骨梭將海流編制而成,寄託了親人與家園的祝福。披上綃衣的人,便能在海里汲取空氣,如魚鰓一般,還能與深海的水壓抗爭。”問螢說:“我聽說還有一種純白的綃,叫做龍綃。更是如龍鱗般水火不侵,刀槍不入。這是奶奶在小時候告訴我的,是真的嗎?”

    問螢喜歡聽這些事。這樣的故事來自那麼遙遠的地方,兄長和爹孃從來不會講,只有奶奶還會說出一兩個有趣的事。狐狸奶奶活得太久,見多識廣,即使連南國的事也有所見聞。

    “是真的。只不過,龍綃便不是我們誰都能織的了。”

    “好厲害啊……那綃衣漂亮嗎?”

    “綃衣的顏色應有盡有,總會有你喜歡的。倘若我有機會回到故鄉,便給你討一件。我怕是已經不能織了。”

    “真的?還有這種好事。真是太謝謝您了!”

    “問螢!”

    寒觴似乎覺得有些不太禮貌,回過頭嚴厲地呵斥一聲,問螢立馬氣鼓鼓的,不說話了。

    “別這樣,這不是什麼大事。”皎沫笑着說,“我可以給你們一人討一件呢。只是……只是別抱太大希望,我想,我大約是見不到他們的。十多年前我離開的時候,我們的家族已經前往更加南部的地區,所有的島嶼都沒有人。應該還有別的家族留在這裏吧?我們很少回到北方,因爲……人類確乎是變得太多了。雖然人類之中,亦是有善有惡的,可一旦一個羣體的數量龐大起來,原本微不足道的那小部分,都會變得太多,這對我們來說很危險。”

    “奶奶說,六七百年前還有沿海的人類捕到鮫人,再往後,就只有人說見過,如今鮫人幾乎都銷聲匿跡了,只留下傳說。獨獨海邊的老漁民還對此深信不疑。”

    問螢說罷,謝轍回過頭,對皎沫說:“我曾聽睦月君說過,鮫人與南國的居民關係融洽,但當諸神之戰結束後,結界被打破,他們與我們商貿頻繁,意識到了鮫人的價值,才大肆捕撈並運往中原腹地。這些事,也都是真的?所以你們纔會南遷?”

    “唔……是有這樣一段歷史。不過我們南遷最重要的原因,是食物太少了。人類越來越多,捕網越來越大,投得越來越遠。過去漁民會放掉小的獵物,只抓走大的,來年再捕那些成年的海產。但現在……”

    寒觴說:“現在宮廷裏都能見到海貨,因爲人們學會用冰來運輸。深居內陸的貴族們也能喫到海里的美味,需求便大了起來,即便拉到內陸用海水飼養,也跟不上消耗。”

    “是了。爭也爭不過,搶也不敢搶,除了遠走高飛,別無他法。”

    他們都不再說話,氣氛沉重了好一會,連太陽似乎都不那麼熱了。幾人騎着租來的馬,走在前往下一座城鎮的路上。馬蹄的聲音啪嗒啪嗒,他們偶爾在馬蹄聲中看到前方出現三兩個人影,有些還挑着擔,在這樣的大熱天裏汗流浹背。他們追上他們,再超過他們。

    謝轍想起什麼,又回過頭問皎沫:“對了,那在您之後,可曾還有過像你一樣剖開魚尾,走上陸地的鮫人?您見過或是聽說過嗎?”

    “我只在陸地上待了短短十年,又輾轉各處,倒是從未見過我的同族。若是看到了,即便在海里不曾見過,我們也都能一眼認出對方的身份。而且自打神無君破壞了水晶宮的龍珠以後,這唯一的方法也不會有多少人嘗試。就算來到陸地上,我們也只剩下短短几十年的壽命,想要見到誰,確實是難於登天。只是我想……既然已經過了這麼久,說不定,在我前後真的有這樣的同族,而他們的後人也會繁衍至今……”

    “聽上去感覺很美。”問螢突然說。

    “美嗎?”皎沫不太明白,“一切都是很自然的事呀。”

    “我也說不上來,就感覺……有種詩意。”

    “噗嗤。”前面的寒觴笑了出來,“沒想到你還懂詩意。”

    問螢不服氣地說:“我就是懂!我和你明明差不太多,懂的可多了!”

    “好好好,你懂,你都懂。”

    這話根本不像是服氣的樣子,反而只像大人遷就小孩似的。問螢當然不喫這套,生氣地要討個說法。這條炎熱枯燥的路上,多了一陣歡聲笑語。

    寒觴說,藏瀾海不是一處海,而是一個地方。接下來,他們距離目的地少說有七八百里地,又因爲他們不會一直騎馬,就算是純趕路,少說也要十來天。天只會越來越熱,他們卻沒有選擇。晚飯以前,他們到達了目標的鎮子。這個鎮子叫莧陽坡,地勢傾斜,北面向陽。據說那裏的土壤顏色發紫,很能養活野草,即便是拔禿了也能因一陣風一陣雨就重新煥發生機。傳聞在饑荒年代,村民們靠喫這土地上一種特別的莧菜存活下來,發展成如今的鎮子。這裏出產的野菜,經過層層篩選,可以送到天子的餐桌。

    他們在鎮裏的一個餐館歇腳,如願以償地喫到了本地的多種野菜。大概是期望太高,他們不覺得有傳言中那樣好喫,但確實比尋常野菜要好喫些。無需太多調料,只用冷水一洗,熱水一焯,擺上餐盤,送到嘴裏,令人只覺口齒生津,彷彿站在入春的原野上,帶着草香的清風迎面而來,夏日的炎熱全然不見。

    住店依然是要了兩間房。寒觴洗漱過後,剛坐在牀上,謝轍便坐到他旁邊。

    “下午趕路的時候,我見你心情不好。”

    “哪兒有?不是一路有說有笑的嗎?”

    “你確實不太好,比以前更沉默。”

    “說明我更穩重了。”

    “你其實……並不是很想回藏瀾海,是嗎?”

    “……你知道的。”

    “因爲那對你來說,是一個很沉重的地方。”

    “雖然也有很久開心的日子,但那件事——和他再也沒見過我,這件事,都令我……算了,我說你要是有心擱這兒琢磨我,不如把這份心思放在女孩兒身上,保證你子孫滿堂。”

    “……我們還揹負着天下大任。”

    “行了行了,我就知道。不如說,你心裏其實已經有人了吧?”

    “我不敢有。但……我難免感慨。”

    “感慨什麼?”

    “之前的一段時間,我們也是這樣,與兩位聰慧的女子同行。”

    “別再想那些事了。至少現在不行。”

    “……我知道。”

    “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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