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夜浮生錄 >第二百四十五回:日月如流
    如水月色一點點漫上,將整個小鎮浸在朦朧裏。

    一兩個夜蟲開始鳴唱,逐漸地,愈來愈多的生靈加入進來,給月夜的畫卷添上生動的一筆。這些聲音渺小又美妙,散落各方,又相互唱和,編成音律的絲網。安靜的家家戶戶是網中千結,從高處望下去,又像月光的海里一張張載浮載沉的筏。萬家燈火閃動,千萬星子撲朔。

    隨着月亮攀升,天上與人間的繁星一併淹沒進月色,於靜夜裏沉入酣眠。

    客棧同樣融在這片安謐裏。住客們幾乎都睡了,就連謝轍與寒觴也在客房中準備歇息。不論今夜投宿的人們有何種身份,爲何而奔忙,此刻皆在一處,等待進入夢鄉。這些來路各異的旅人們,機緣巧合聚在同一片屋檐下,誰都不知這萍水相逢是來日再續之機,還是一別兩寬,後會無期。

    總歸還有人醒着,不捨今夜明月。

    皎沫坐在屋宇上,仰望半盈半虧的月亮。月光的輕紗溫柔地籠住她,如同一件天界織造的綃衣,飄臨凡間,來擁抱同樣翩然出塵的美的化身。在月的光浪的沖刷下,百年光陰的塵埃也如同被洗淨,她看起來是那樣年輕,幾乎像還是一個好夢無需醒的年紀。

    可無論是她,還是她身旁的人,在夢一樣的月色裏都保持着清醒。

    “我應該見過你。”

    神無君不是一個喜歡攀談的人,但這一次,他主動打破了沉默。

    “不過,你與我見過的人,不大一樣。她也不屬於這片大陸,理應不會與我在此重逢。再者……離我上次見到那人,已經過了很多年。非常多年。”

    他看向皎沫。鮫人沐浴在月色的海洋裏,而他的帷帽阻擋了月光,留下一小片陰影遮蔽着他,就像容身於海中黑黝黝的巖洞。

    皎沫的目光仍投在月亮上,她是那樣專注,彷彿在那半輪月裏,上演着一場陌生而虛幻的悲歡離合,而戲角兒正是她熟悉的人。她娓娓道來時,聲音也像一段吟哦小調,溫柔得一吹就散。

    “那個人……這麼多年過去,許是已兒孫滿堂,親朋滿座,諸事圓滿,安享天年啦。”

    “是嗎,”神無君轉回頭,也看了看同一輪月亮,卻像看見了截然不同的景象,“我以爲,她不可能閒得住。就她那性子,大概要滿世界去闖,到死才能安靜下來。”

    “那你還是挺了解她的。”皎沫輕輕笑了,眼睛在月光裏一閃一閃,似涌過晶瑩的浮沫,“她啊,就愛在異國他鄉遊蕩……她走過了遙遠的路,度過了悠久的歲月,已經離家很遠了,很久了。”

    神無君頓了一下,但僅有一瞬。他從來不是迂迴婉轉的人,還是直截了當問出了口:

    “那她的家人呢?那個人的家人,都還好麼?很久以前,他們曾有恩於我,不知她是否還有他們的消息,還是像我一樣,與他們失去了聯繫。”

    “生老病死是自然之道,衰亡與新生一樣,在任何種族都是常事。千年的時間過去,那些本已走向盡頭的生命,早就抵達了終點。”她輕聲回答,“不過,也有很多充滿朝氣的年輕人,和那個姑娘一樣,相信古老的傳說:鮫人可以蛻變爲人,踏上廣袤的陸地。”“我很少信這種離奇的神話……只是我沒想到,這一個竟然是真的。”

    神無君淡淡地說,帷帽掩住了他的神色。

    “這也是我們一族唯一踏上土地的方法了。唯一的。”

    “生生剖開尾巴,獲得一雙血淋淋的腿,想來必定疼得錐心刺骨,刻骨銘心。”

    “代價不止是這樣……以這樣的方式成爲人類,那麼身爲鮫人的壽命也會被捨棄。生命的長度會驟然縮短,變得像人類一樣。更要緊的是,鮫人在陸地上不能發聲。人類說話的能力,鮫人並不能因變成人,而自然而然地獲得。”

    神無君愣了一下。他皺起眉,仔細端詳起身邊款款而談的女子,似乎有些疑惑,眼神都顯得陌生了一分。皎沫恰好看向了他,立即明白過來,笑着嘆息一聲。

    “這不意味着能在這裏說話的,就不會是鮫人了。世間有很多奇人珍寶,想要讓鮫人在陸上開口,相應的方法總是會有。那個惡使……無庸藍,在他還未成爲妄語的惡使時,我與他見過一面。”

    與他見過一面。

    早在那時候,無庸藍已經收集到了一些如意珠的碎片。那時他尚未有今日的力量權勢,甚至連錢財也不夠支撐他的野心。走上岸的鮫人,曾與惡使做過一次交易,用深海帶來的奇珍異寶與他換來了一個碎片。她許下的願望,自然就是找回自己的聲音,願自己在陸上能與在海中一樣發聲說話。

    “……如意珠。”神無君捏了捏鼻樑,“我知道那玩意。用這種歪門邪道的東西,是要付出代價的。你必須承擔詛咒,而這詛咒甚至是未知的。你可能連內容都不知是什麼,更不知道該如何破解。”

    “我知道。”皎沫輕搖着頭說,“那時候我聽到了一個聲音……我不知它從何而來,它就是那樣悄然出現在我的腦內,我甚至無法辨別那種聲音。它好像,只是一個念頭,但我確定不是我的。但那時起我便知道了——我時日無多,大限將至。但不是從願望實現的那一刻開始。直到有天,我能夠領悟到生命的價值之所在、意義之所在,我就會迎來我的終結。我確信,這便是我要承擔的代價了。”

    這算什麼?神無君張了張嘴,又閉上。這詛咒乍一聽唬人,稍一想奇怪得很。不僅形式上過於籠統,難以判斷,其內容也陰毒無比。哪兒有剛參悟生,就讓人去死的說法?再加思索,便能覺察其險惡所在。說不定,這真會是願望帶來的詛咒。但神無君並沒有說出這番話來,只以沉默迴應。

    “反正,再過二三十年,我也就老了。現在……還早,我並不着急。”皎沫笑了笑。

    “二三十年不過須臾片刻,彈指瞬間。”

    在漫長的時光後,這句話從如今的神無君口中流出,是如此平靜自然。二三十載光陰,對鮫人或無常而言,不過是時間長河裏稍爲起眼的浪花;可對於人類,卻足以用來完成匆促的餘生。除了六道無常之外,能說出這番話的,少說也是位花甲老人了。

    “但我記得,你過去對人類的語言並不熟練。”神無君說,“可如今,你說得很好,對每個字詞的說法都那樣熟練。你用了多久,才完全掌握人類的語言?”

    皎沫笑起來,對他說道:“你不會忘了吧?我也不是很小就跑到岸上來了。過往的族人從陸地上帶來很多人類的語言。常用的字詞,一些年長的鮫人都熟識在心。我拜訪遍了閱歷較深的長輩們,學會了最基本的那些。至少來到岸上,我能與人類進行簡單的對話,人們說的我也能聽懂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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