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夜浮生錄 >第二百六十四回:怒不顧身
    這番話在尹歸鴻耳中,當然完全有立場被視爲挑釁了。他雖面不改色,卻死死盯着神無君,白色的眼球上爬上更多細密的血絲。燼滅牙被攥得越緊,他越能感到一種微小的力量。它在尹歸鴻的手中鼓動,很明顯,也很有節奏。他已經分不清這到底是自己手心的血管,還是從燼滅牙傳達出的脈動了。

    尹歸鴻憤怒的理由是那樣充足:他與神無君不共戴天,神無君就是他恨不得剝皮拔筋的仇人。而他的憤怒,不僅因爲自己同他實力上的差距——雖然那番話準準地戳在他的脊樑上,確實有火上澆油的作用。更重要的,是尹歸鴻無法逼迫自己認可敵人的說法,即便每一個字都像是事實。這種矛盾的心態令他感到無所適從,而這種無助更是助長了他的怒火。此刻,他一點點對那言論的認同,都是一種對自身行爲的背叛。他不斷地告訴自己:絕不能這樣想——儘管這個行爲本身已經印證了神無君的說法。

    基本上,人們的憤怒都源於自己能力的不足。可他還能怎麼辦呢?他記得那樣清楚,自己的身體打小就那樣羸弱。父親如何花重金四處找先生教他識字,母親如何給他變着花樣地琢磨食譜;爺爺奶奶如何耐心地給他講各種各樣的故事,兄長和阿姊又如何繪聲繪色地描繪家之外的世界,哄他開心。不如意是偶爾的,快樂是常在的。尤其爹孃冒着被家族處置的風險私用法器,治癒自己這副孱弱的身軀……

    但這一切都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他還能怎麼辦呢?從孩童時期那一陣風就能吹垮的身體,成長到如今能手握刀刃、過關斬將、披荊斬棘的姿態,他已盡他所能。他沒有天賦,沒有生來武學與陰陽術雙精的父親,沒有千百年間無數個歷練與成長的機會。曾經有的這些,連同待他視如己出的養父也都離去了。

    “我可真羨慕你。”尹歸鴻說這話的時候多少帶點諷刺。他的視線從兩旁的謝轍與寒觴的臉上掃過,又挪回了神無君那裏。“只要揹負一個從古至今的美名,所有的人都能心甘情願地爲你說話,爲你賣命……而我身邊的兩位所謂盟友,都不過是爲各自的利益虛與委蛇,我還得提防他們不知何時背後捅我刀子。”

    “你完全有得選……”

    說這話的時候,謝轍也沒什麼底氣。比起現在爲他說明利害關係,這更像是對他過去曾經的可能性而惋惜。寒觴不說話,大約是覺得事到如今,已經沒什麼發言的必要性了。

    “我沒有,但你們有。”尹歸鴻看着他們,怔怔地說,“一位偉人的誕生,總會伴隨着無數無名小卒的犧牲。他們的光芒愈是耀眼,身邊幫助他們的人便愈是不起眼。你們難道有誰記得,曾經與神無君一起來到南國冒險的人都有誰呢?如今已經沒有多少人知道,掌握天狗血脈的那人是與神無君一同冒險的友人,甚至在他的後代之中,他的歷史也鮮爲人知。如此,更別提更多與他交情匪淺,卻被他自己的豐功偉績抹去了姓名的人。可以說……有人掠奪了他們的名譽。如今,你們二位……也要做這樣的人嗎?”

    “我從未想過在什麼地方留下姓名。”謝轍如是說。

    “我有想過——但不是在這裏。”寒觴笑了一下。

    “可悲。”

    “他不喜歡那些虛名。”神無君好像是在說某個被尹歸鴻提名的人,“名譽是會招致災難的東西,對他而言尤甚。若是那些人會想在歷史的場合上留下什麼,我不介意替他們大肆宣傳一番。但他們都不是這種人。而這之中的有些人,即便我覺得有必要讓世人知道——可我更清楚,漫長的時光終會沖淡每個人的記憶。有時候,永生之人也無法將誰銘記。”

    “無所謂。但是你剛纔問,我憑什麼與你作對,是不是?”

    神無君略微昂首,音調擡高了些:“我希望你只是從字面意思上理解的。你身上除了這把燼滅牙,並沒有屬於任何人的咒令。我想,你一定有別的籌碼。”

    “你說對了。”

    說罷,尹歸鴻揚起手,手中攥着一個小小的瓶子。在無光的環境下,那瓶子的模樣依然能很清晰地映入他們的眼中。而且瓶子是在發光的——那是一種柔和的青藍色光暈。瓶子是一種黯淡的紫,但或許與其中的液體有關。從瓶子沒有液體的頸口看,它原本應當也是那種清亮透徹的青色。那麼,裏面的內容物大約是紅色的了。

    “那是什麼?”寒觴側過頭問神無君。

    另一邊,謝轍小聲地對神無君說:“我方纔看他身上是藏了什麼東西。我以爲,那大約只是帶着法力的配飾,卻不知裏面是什麼東西……”

    “我老早就注意到他藏着中空的什麼。”神無君說,“我還在想,他準備什麼時候用那東西。這瓶子是青璃澤特殊的青璃所制,效用很多。最重要的,是說明它的出處。”

    寒觴沉着臉道:“難道是……歿影閣?”

    “莫非是什麼蠱蟲?”謝轍變得更加警覺,“可要小心……”

    話音剛落,尹歸鴻做出了一件驚人的舉動。

    他舉起手,將小瓶子懸在自己的頭頂上,繼而手上發力,將這瓶子狠狠捏碎了。伴隨着清脆的破裂聲,裏面的液體潑灑在他的身上。那液體果然是紅色,或許還混着他手上的血。但他像是感覺不到疼痛一樣,只是目光堅定地看着神無君,一副……

    一副視死如歸的怪異模樣。

    血似的液體滲進他的頭髮,流到臉上,順着面部的起伏分流,像是一張臉變得破碎。有水流蔓延到他的眼中。不知那水究竟是什麼成分,竟讓他整雙眼睛都紅得像是要冒火一樣。

    “他、他在幹什麼?”

    “退後。”神無君突然說。同時,他自己後退了兩步。

    這一舉動讓另外兩人緊張起來。雖然神無君不是在害怕什麼,可這不同尋常的表現還是讓他們感到不安。他們照做了,眼睛還緊盯着尹歸鴻,不知他要做些什麼。他收起刀,伸出握刀的這隻手,按在自己的臉上,緩緩下移。那些液體在他半張臉上抹得均勻,卻很快淡化,或許是揮發掉了。那當然不是真正的血,至少不是純正的血,否則是不會像水一樣稀,又能這麼輕易蒸發的。

    他的手上沾了些許液體。接着他取出萬鬼志,熟練地翻到了某一頁,又將自己沾着紅水的手按在上面,緊接着用力一抽。

    這樣的舉動極大程度上激起了謝轍和寒觴的某些回憶。這一幕,他們太熟悉了。儘管與葉聆鵷從書中抽取妖物的手法有些不同,但有人能想到這麼做,已經不是一件尋常的事。然而他們並沒有從這個動作中看到什麼妖怪的身影。只有一團金色的光團,在他的手中躍動。那像是個金燦燦的風滾草,又像是球狀的雷電。在這般耀眼的色彩之中,還有黑色的暗影時不時掠過。這到底是什麼?至少看上去不是什麼妖怪。倘若不是妖怪的話,還能是什麼?妖怪的精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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