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夜浮生錄 > 第二百九十三回:轉敗爲功
    在南國這樣炎熱潮溼的地帶,暴雨是常見的天氣。不如說,他們來的這幾日沒有下雨才比較少有。

    雨嘩啦啦地下着。只有短暫的黎明時,太陽才迅速透過雲層瞥了一眼慘淡的人間。此刻它又銷聲匿跡,烏雲遮蔽天空,將一晃而過的白晝重新僞裝成夜晚,下着擰抹布似的傾盆大雨。這座他們臨時棲身的廢棄茅屋四處漏水,若下一整天的雨,大約是撐不過去。不過幾人也只是稍作整頓,很快便會離開——倘若雨勢能稍微緩和些的話。

    屋外雷聲滾滾,屋內的幾人坐椅子上,積水保持在恰好沒過鞋底的位置。謝轍就坐在寒觴旁邊,問螢卻與他倆有些距離。當然,到了這個時候,她已經基本確定,她脫離了幻境。只不過,那便證實了她對兄長在那一刻造成的些許心理創傷。她自然覺得不妥,卻也無法開口道歉,兩人就一直尷尬到現在。施無棄倒是與問螢很近。他向來是健談的,若只是簡單地嘮嘮嗑便能轉移小姑娘的注意力,他不會吝於開口。但要讓不良情緒真正得以消解,還是要靠她來說服自己。

    偶爾,施無棄會故意和沉默的兩人搭話。謝轍和寒觴都很累了,兩人偶爾會打起瞌睡。爲了不讓他們睡昏了頭,用臉栽進水坑,施無棄便擡高聲音,突然將誰拉進話題,參與無關緊要的討論。這樣一來,問螢倒也願意看向這邊。

    “鍾離公子!”施無棄又喊道,“你欠我的賬,還沒結清呢!還是說你要將它還我?”

    正犯困的寒觴被點到名字時突然清醒,他搖着頭,握緊了腰間的短劍。

    “還不行。你不是不着急麼?等有了消息,我自會來尋你,跑不了你的。”他苦笑道,“說來我判斷眼前是否是幻境時,並未察覺到這短劍與笛簫有何共鳴。雖然我也不清楚它們靠近時會發生什麼,但那一刻我意識到,他身上並沒有笛簫,所以這是幻覺。”

    問螢不說話。她當然不知道這些。何況也不能對她太苛刻,能像現在這樣明哲保身地回到現世,已是萬幸。

    “你反應倒是很快呢!”

    “那當然。你等着罷,我一定會挖出無庸藍的眼珠,來給你還債的。”

    聽到這話,施無棄笑起來,謝轍也跟着勾起嘴角。但他心裏是疲憊的。無庸藍所說的那些話,究竟哪些是言靈,哪些是真實?

    或者二者都是,亦都不是?

    他太累了,腦子犯渾,不想在此刻深究這些問題。

    施無棄笑道:“淨說大話。”

    “若做不到,我將自己的眼睛摳下來給你。”

    “不行!”

    問螢突然賭氣似的喊出聲,另外三人都愣了一下。寒觴笑起來,施無棄也更樂了。

    “你可真是有個好妹妹。說起來,她的法術也很有力量呢。”

    “那是自然,也不看看是誰的妹妹。”

    “你可少吹吧。”施無棄擺擺手,接着又想起什麼,說,“對了,來南國一趟,並不容易。下次再見也不知何時。這樣吧,我將我知道的一些事趁現在告訴你們……放心,這次是朋友情誼,不收報酬。”

    屋內的人正議論着,而皎沫與那位突如其來的“客人”,正站在屋外淋雨呢。

    她和歸海氏都不懼水,甚至對水是極喜歡的。雨很大,劈頭蓋臉地砸下來,一般人站不了一盞茶的工夫就受不了了。但對這二人來說,雨水在接觸他們的瞬間便會輕柔無比,像是認得出他們是水的朋友。直到現在,兩人身上雖然都溼漉漉的,頭髮和衣服卻一點兒不亂。

    兩個人站在路口,都眺望着前方的窪地。迷濛的雨霧限制了視野,但沒有關係,他們都不在真正地欣賞風景。

    “既然他們都沒什麼事,我便放心了。謝謝你告訴我。”

    “你的家人們很早前就往更南方去。無庸氏所抓獲的鮫人,都來自近海。但……”

    “你說吧,”他的遲疑並不能讓皎沫畏縮,“我什麼也不怕了。”

    “即便在大陸也有所傳聞,他們抓了許多活着的鮫人,並想盡辦法,試圖將他們轉變爲……夜叉。他們可能是想復現寶珠的力量,也可能另有所謀。”歸海氏頓了頓,接着說,“但後來因爲什麼原因,這個工程叫停了,可能是人手不足。無庸氏的守舊派依然在干涉妄語的行爲。他們之中有不少人都已經知道,讕已不再是人類。妖怪如何統領陰陽師的家族?以此爲由,原本許多在他麾下、或準備追隨他的人陸續倒戈。何況,據說很多元老在僱兇削弱他的黨羽,甚至直接針對他本人。”

    “所以……妄語的勢力在慢慢衰退。”皎沫分析着,“雖然見效很慢,他們也都不如讕本人狡猾,但一日不將新家主選定,便持續一日對他的打擊。長此以往,他多少會受到影響。他因經費或人手不足的原因停止了對……鮫人的折磨。”

    說到這兒,皎沫的牙關咬緊了些。隔着嘩嘩的雨聲,歸海氏也能敏銳地聽清。

    他略轉過頭,看向皎沫的側臉,無奈地說:

    “你真不回去?我不會說些什麼他們需要你的虛情假意的話……他們確實不需要你,但,他們都很想你。”

    皎沫輕笑一聲,說道:“鮫人與龍族的關係,何時這樣親近了?”

    這是個沒有惡意的玩笑,歸海氏能聽出來。他發出輕嘆,隔着雨聲,同樣被皎沫人形的耳朵捕獲。但她並沒有發表什麼意見。

    “龍族幾乎已完全在現世中隱匿蹤跡。他們大多去往天界,僅有少數棲於深海。在那樣遙遠深邃的地方,即使是鮫人也不曾涉足。做出這等選擇的我的同胞,也只是維持着最低限度的生命罷了,再也不會關心人間的事。龍族壽命極長,在人間已很久沒有幼龍誕生。我的話,大約是最後一批新生的龍族了……像我這樣對人間感興趣的,更是少之又少。”

    “即便你是那樣年輕,你的壽命也長到令人類羨慕。不過,這不是很好嗎?”皎沫道,“不論誰都可以做出自己的選擇。”

    歸海氏聽得出她的言下之意。她一定想說,留在這裏是她自己的選擇,誰也不該做出干涉。他多少有些遺憾,搖着頭道:

    “就算是我私心希望你回去麼?你知道,你是我認識的……第一個異族的朋友。”

    “那是很久前的事了。”皎沫挽起被打溼的劉海,繼續看着遠方說,“那時我也只是個愛交朋友的孩子,心裏沒有一點防備。所幸運氣夠好,遇到的都是賢良之輩。人類的世界,真是豐富多彩,你一定也有所體會。對我而言,只是這樣短短十年,就學到了我在海中永遠也無從知曉的事。有好的,也有不那麼好的。比如,再想結交新的朋友,就該擦亮眼睛。不是說忠誠之人向來熱情,也不是說冷漠之徒便不會忠誠。你要再與人類親近些,才能體驗到這些不同尋常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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