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夜浮生錄 >第二百九十九回:轉幻爲真
    說是萬物蕭條也不爲過。事實上,當她們還沒真正看到什麼建築時,就已經有朦朧瘴氣瀰漫在空中。舍子殊伸出手,從她的衣袖衣襬間伸出幾朵赤色的花,四下的瘴氣被吸收了不少。但不能離她太遠,她所能淨化的範圍終歸有限。

    地面的草不再新鮮,但也並非枯黃,而是一種接近鐵鏽的顏色。吟鵷蹲下身,試着拔掉一根草,它還很柔軟,沒有失去水分,只是從斷面流出的是詭異的褐色,還透着一股植物腐敗的味道。雖是草木豐茂,百花尚未走向衰亡的時節,四下卻一朵花也看不見。或許那些蜷曲在一旁,像是失去所有水分與色彩的不明物,曾是被稱作花的。

    所有的樹木或許因爲高大尚且存活,但它們的葉片都消失了。地面上還能找到乾燥的枯枝敗葉。這裏陰氣很重,加之荒涼蕭條的景象,令人不禁懷疑是不是提前步入冬天。可是靠近村子,不難發現這些房屋都無人修整,不論漏水的屋頂還是破洞的窗戶都無人在意。野蠻生長的植物吞沒了每個建築的一小部分,若放任不管,相信要不了兩年就能將之完全覆蓋。但即便是那些生機勃勃的植物,也沒有什麼健康的綠色。像是一些不堪重負的老人,馱着病殃殃的孫子。

    而且……這裏的村民穿得未免也太清涼了。

    要說這完全是個寂靜的死村,每個村民的狀態都與在家中等死無異,那倒還好辦了。偶爾還是有活人走在街上的。這些人的共同點就是……衣冠不整。那些衣料當真是衣服嗎?大約是盛夏單薄的布料,隨意披掛在身上,已經看不出原本是什麼樣式了。衣物的主要功能便是防寒與美觀,而在這個夏末秋初的時節,這兩樣功能在他們身上哪個都不沾。這些行人雙目空洞,口中喃喃着什麼,路過她們時就像沒看見一樣地撞上來。

    “好奇怪,”舍子殊說,“這裏和我見過的村子都不一樣。”

    “被惡使禍害過的村子,不在少數。”忱星說,“它們像果實上的黴斑,當完全擴散以後,情況就無法控制。目前……尚未有幾人注意到黴變罷了。”

    “這裏……味道真難聞啊。”

    聆鵷和吟鵷都掩住鼻子,皺着眉。忱星也能聞到那些令人不悅的氣味,但她總是聞過更惡臭的東西,這個程度面前還能接受。

    她說:“那是自然。看這些……行屍走肉的生活狀態,不難想象,茅房、狗棚、雞籠、豬牛羊圈、廚房的泔水……沒有一處,像是有人處理。這些天堆積下來,真難想象。”

    舍子殊好像不覺得氣味無法接受,但既然她們都這樣說了,她衣裏伸出的花便更多了。從花蕊擴散出微弱的氣息,極淡極淡,似是百合,又不完全像,那是曼珠沙華自己的香味。但儘管只有這麼寡淡的一些,當臭味入侵到這方沒有瘴氣覆蓋的一小片區域,也能被完全中和,再聞不到任何味道。

    當四人走在荒涼的街上,路過那些屋子時,偶爾還傳出狎暱的嬉笑聲來。

    聆鵷尷尬地別過頭,真是不知這地方怎麼了。又路過一戶人家,大門敞開,裏面好像還有人。忱星徑直走了進去,舍子殊緊隨其後,葉家的兩個姑娘真是無所適從。奈何她們不能離子殊太遠,又急忙跟上前去。

    滿地都是塵土,不知幾日無人打掃,踏上去一腳一個坑。不少蒼蠅在空中盤旋。屋裏的臭氣更重,大概只留一扇門通風,作用終歸是有限。往裏走,桌上堆着高高的碗筷,裏面還有許多發臭的殘羹剩飯。看樣子,至少這裏的主人還知道弄點食物,讓自己別輕易餓死。這裏的蒼蠅便更多了,烏泱烏泱的,像是覆在桌上的黑霧,有人靠近時便集體騰空而起,嚇得聆鵷心臟一緊。吟鵷立刻掩住她,不讓那些髒東西靠近。

    蒼蠅散開以後,成羣的白嫩蛆蟲在碗盤間恣意扭動,好不快活。

    聆鵷真的快吐了。

    吟鵷也噁心,但她強迫自己不看。她擋住妹妹的視線,自己也別過頭,隨着另外兩人朝裏面去。當人們離開時,那些蒼蠅又重新落到桌面上,瘋狂爭搶陣地。微弱的臭味已足夠讓人不適,不知沒有彼岸花的花香中和,原本的氣息有多令人作嘔。成羣的蒼蠅那嗡嗡不斷的鳴聲,也讓外來者頭痛不已。

    臥房傳來沙啞的呢喃,聽聲音像個老頭。

    “娘子,娘子……嘻嘻……”

    忱星用環首刀斬斷門簾,屋裏的人卻視而不見。油膩的榻上擺着一張一人高的紙,上面畫的什麼,幾人都看不清。但聲音的來源並非是個老人,看樣子還是個青年呢。他頭髮還黑着,卻脫落了不少,腦袋十分斑駁。他眼眶深陷,不知幾日沒有好好休息,身形也乾瘦得像一具失水的屍體。但他確乎是活着的,還在畫上磨磨蹭蹭,摟摟抱抱。

    “娘子,你怎麼不高興?”青年突然跳起來,但終究只詐屍般擡起半身。他的腿太久沒有鍛鍊而失去力氣,恐怕從廚房或茅房往返一趟,已是極限。他伸出手憂慮地在畫上撫摸,小心翼翼地展平了有些發皺的地方。

    “好了,這下你總算不皺眉了……沒關係,娘子高不高興都好看,嘻嘻……”

    他讓開的時候,幾人終於看清,那是一副美人圖。出自誰手倒是沒看清楚,被那污穢的被角蓋住了。但圖的來源或許並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怎麼這副德行?

    舍子殊略靠近些,想伸手取畫作來看,卻被忱星一把扼住手腕。

    “別激怒他。”

    “……”

    那勉強還能看出是個青年的人,也與外面的路人相同,對幾人的造訪熟視無睹,就像她們不存在一樣。說的也是,還是不要貿然打擾他的好,誰知道這羣不正常的村民會做出什麼過激的事。

    當她們離開這座房子時,連屋外的空氣都顯得格外新鮮。

    聆鵷終於敢將那種不可思議表現出來。

    “怎麼會有人,對着一張紙……叫娘子呢?”

    “或許在他眼裏,那就是個完美無瑕的戀人。”忱星淡淡地說,“誰知道呢。”

    “蒼蠅未免太多了。”

    對聆鵷的感慨,吟鵷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忱星道:“那麼點殘羹剩飯,不足以生出這麼多蠅蟲。”

    “誒?那……”

    “你們不知道麼?”舍子殊說,“我一下便察覺到,其他的臥房裏有人的屍體。少說,也有三四具吧。其中一個還是個孩子。”

    聆鵷倒吸一口冷氣,她驚訝地捂住了嘴。吟鵷也一陣不適,慶幸她們沒有往別處走。

    她們沒走幾步,旁邊又有一戶人家傳來一陣丁鈴噹啷的聲響,像是誰被桌子櫃子絆倒。這戶人家的門是鎖着的,幾人只能跑到窗邊。窗戶倒是開着,她們看到一個衣不遮體、骨瘦如柴的女子,狼狽地從地上爬起,步伐踉踉蹌蹌。她果然被桌腳絆倒,上面的雜物摔了一地。她就這樣赤腳踩在殘渣上,很快有血跡蔓延,看着人生痛。

    “她沒有感覺嗎?”

    “恐怕沒有。”忱星道,“比起感覺,她剩下的僅有‘感情’。”

    “這、這也算是……”

    她又跑到房間外,折騰了好一陣,纔將什麼人拖拽進來。那人衣着襤褸,看上去比她還枯瘦,但這也費了她很大工夫。當她將那人拉了一半時,那人突然“斷”了。

    她們心裏一驚。但那女人像是沒感覺一樣,將半截人的身子輕鬆拖到桌邊。那人竟然高度腐爛,單薄的衣裳裏只裹了半副枯骨,連帶着黑乎乎的腐肉。將那半截人身放在椅子上,女子撿起地上的碗勺,將碗裏面前能被稱爲食物的東西,一點一點塞進屍體的嘴裏。

    屍體是不會咀嚼和下嚥的,黏糊糊的飯食只會順着它潰爛的嘴邊溢出來,緩緩流下去。

    女人全然不覺,依舊不管不顧地往它嘴裏塞着,口中喃喃地說着什麼。她的聲音很小,即使開着窗戶幾人也聽不清楚,若想湊再近些,情理上和氣味上,都讓人難以接受。

    但是,她的表情是百般溫柔,動作是百般親暱。灑過一次的食物所剩無幾,她很快就喂完了,並且沒有意識到數量上有什麼變化。她坐在屍體邊,與它摟摟抱抱,毫不在意。仔細想來,那女人皮膚上乾涸的灰色痕跡,該不會就是……

    屍液吧?

    “真難想象,”忱星看夠了便走開,一面走一面說,“夏天,讓屍體爛到那個程度,她還怎麼生活。在一定階段,屍體會膨脹……然後可能會炸開。那屍體上倒是沒什麼蟲子,她或許——處理過。但在她的眼裏,恐怕並不是在挑揀蛆蟲。”

    “別說了!”

    聆鵷飛快地跑到一邊去,扶着樹嘔吐起來。村內的惡臭充斥她的鼻腔,舍子殊跟上去,才讓她沒吐得那麼厲害。吟鵷努力幫她順着背,心中暗想,若妹妹不在,吐的人可能就是她自己了。只有當聆鵷在她身邊的時候,她才能想起自己是個姐姐,要更堅強可靠纔是。這樣的念頭可以支撐她在很多糟糕的環境中挺下去。

    “悠着點吐。”忱星淡然道,“你不會喜歡喝這裏的水,還有食物。沒有額外補給。”

    吟鵷哀怨地嘆了口氣。原本她是能接受忱星從未變過的苛刻,只是她若這麼對待聆鵷,還是會讓她覺得有些刻薄,但若是對她自己便無所謂。

    聆鵷終於緩和了些。她直起腰,看向遠方空曠而荒蕪的草地,努力平復呼吸。

    突然,她怔在那裏。

    “那是什麼?”她看到一抹鮮亮的顏色,“是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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