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夜浮生錄 >第四百零五回:疑今察古
    “阿跡,阿跡……雖然少了一隻手臂,但,聽讕的意思,是可以拿陶瓷補回去的,使起來和自己的沒什麼區別……我知道那終歸不是屬於你的部分,但沒有辦法,至少補上去,看起來漂亮些。你對我說過,女孩子就該漂漂亮亮的,我也要你一直是好看的。”

    “你先湊合着用,讕還說,他是有辦法給你換一個更厲害的,人類的手臂——裏面還有鬼仙姑的神力呢。那個丫頭就是靠這個力量,才把霂做的大玩具打得稀碎,若能給你,想必也是好的。阿跡……那個多事的婆娘死了,我又要靠自己養活你了。”

    “但也沒關係,以前你一直在養着我的。至少她變成花,再也活不了,以後也不會再給我們絮絮叨叨地說教了。這樣想的話,你有沒有高興一點?唔……不知怎麼,我一點兒也開心不起來。倒也不是她死得漂亮,我確實有些嫉妒就是了……但她好厲害,你也這麼覺得,對不對?”

    “時至今日,我已無退路。我本想讓你是人的樣子,爲此我化身爲妖也無所謂。但是,但是……事到如今就算會粉身碎骨,我也會爲你拼盡全力的,我會想辦法。我會的……”

    夜是黑的,風是暖的。仲夏時節,不論何時都很難找到清涼的歸處。白色的鳥妖昂起頭的時候,看到漆黑的天幕上掠過另一個白色的影子。它身後追着簌簌的光點,像槐花兒。

    “我不知你竟還活着。”

    聽到這話,白色的鳥妖也不急着回頭。他仍望着天空,那白影已不知去向了。但他知道,站在他身後的那個女人,正是那天狗的主人。

    “妖怪嘛,活個千八百年,也不是什麼稀罕事。半妖亦能如此。”

    他終於回話了,聲音仍是青年。但時隔太久,霜月君已經不記得他曾是怎樣的聲音了。就連他轉過頭時,那年輕的面龐都令人陌生。不過,他的神態與聲音一樣,都帶着一絲難以言喻的“蒼老”。同樣身爲一方領主,他不如孔令北那樣英姿勃發的。但誰還沒有個瀟灑的過去呢。如今,他們都是相似的模樣。

    也或許他們都失去了很多人,包括重要的人。

    一襲白衣的青年抖開一柄色彩斑斕的羽扇,那自是孔雀毛制的。

    “我沒有參與那場戰鬥,”霜月君道,“但我對那些事都已知曉。聽說,孔令北與你結盟,才喚得來那麼多人手。”

    青年妖鳥淡笑着說道:“是啊,誰會打無準備之仗呢?但,誰又會派自己的部下白白送死呢。我是知道了誰在那裏,才情願分出人手的。”

    “……很遺憾。”

    霜月君不知該說什麼,只好將自己心裏浮現出最根本的三個字托出口。她自然也算瀧邈的朋友,不曾想,終歸落得這樣的結局。甚至連遺體也……

    “不論人與妖怪,降生於世,自是會有消亡的一日,我那半妖的弟弟又何嘗不是。”滄羽搖着頭,語氣似是看開了,似是沒有。“他本答應我,落葉歸根之時,會回家鄉來。他說,特別喜歡這裏開着的槐花,像鳥的絨毛,像夏天的雪。”

    霜月君有幾分驚訝:“你們……”

    “我們時常會見面的,沒想到吧?哈哈哈哈……”

    滄羽笑起來,面容幾分成熟,幾分穩重,反正與霜月君印象裏的那個人截然不同。他們幾乎沒再見過面,漫長的四五百年中,她只一兩次聽到他的消息。人間形形色色的人與妖太多太多,六道無常也不是全知全能的什麼,時常爲三兩件任務焦頭爛額,連自己的事都顧不得了。這次,滄羽主動請人聯絡霜月君也沒什麼別的委託,只是想聊聊天罷了。

    當真沒什麼要拜託她嗎?託她辦事,託她找人,都沒有麼?霜月君想,她可能是會網開一面的,指不定滄羽是怕自己不見,才讓來的人說沒什麼事,僅敘舊而已。雖然只是開場聊了幾句,但她隱隱覺得,這人當真只是……想說說話。

    就這麼簡單。

    可有誰死去,從來都是沉重的事。

    “你們,很經常見嗎?”

    “當然沒那麼多機會。”滄羽攤開手,“你知道,他一直擔當着卯月君護衛的角色,少有時間單獨行動。我們也就兩三年見一次面吧,不過每次都還挺聊得來的。有時候,也會五六年也見不到一次,但經年累月,也見很多次。我們都說對方變了許多……當然是變好了。他再也不糾結自己的姓名,不糾結自己的身份,我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但我知道他不再困惑,這便好了。”

    “說的也是。”

    霜月君僵硬地附和着。她想到很多,但,最終又說不出什麼。

    “我聽說你也曾有一個哥哥……”滄羽突然說,“雖然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霜月君沉默了一下。

    “嗯,是有。”

    “你是六道無常,有沒有想過去尋他的魂魄?”說到這兒,霜月君好像想說什麼,但滄羽擡手示意,打斷了她。“您別誤會,我沒有拜託您這麼做的意思。人死如燈滅,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我是不會對轉世輪迴的已逝之人心存掛念的。那終歸不是。”

    “您也清楚這個道理。”霜月君鬆了口氣,“老實說,我自然也不會這麼做的,想法上,大約與您差不多吧。雖然成爲走無常的伊始,我的確想過,去看一眼父母親,看一眼兄長,但……最終覺得不見的好。那已不是當年的他們。何況,若他們轉生爲貓貓狗狗,雞鴨牛羊,我又該做些什麼,能做些什麼?想來,我最好是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看的。”

    “你說的不錯。所以關於我的弟弟,我也不準備去尋他的蹤跡。關於這點,您大可放心,我並不是拿人情做這種事的妖怪。”

    “……”

    霜月君爲自己先前的“惡意揣度”有些後悔,她能感到滄羽是如此真誠。滄羽抖了一下衣襬,直接坐在了柔軟的草地上。霜月君猶豫了一陣,坐在他不遠的旁邊。兩人就這麼各懷心事地抱着腿,擡頭看着月亮。月亮很圓,很亮,很美。

    “妖怪比人的壽命漫長許多,一生中或許有無數子嗣,他們間也並不都是同一對父母。條件好的人類不也會納妾麼?不過,也不是所有妖怪都能壽終正寢,更有許多種族的妖怪會從一而終。但寬泛地講,妖怪的兄弟姐妹太多太多,因而親情連接上比較淡薄。我一直與一些同類顯得格格不入的……你知道,我會在意他。那是我父親留下除我之外唯一的兒子,我不在意他的身份,只是在尚且年幼之時,就感到無與倫比的欣喜。這份欣喜並沒有隨着年月淡去,相反,在我徹底瞭解他的想法之後,也有了變化,不再執着於讓他成爲我們中的一員。我在漫長的時光中逐漸意識到,那時做了傻事的我,並不是不接受他人類的部分,而是擔心同族不接受他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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