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夜浮生錄 >第四百六十五回:火上弄冰
    時間約莫過了半個多月,他們不再遇到什麼兇險之事。生活難得平靜,平靜難能可貴。這段日子幾人沒有走得很快。一來,是山海託人帶了信,約了他們在特定的地點見面,不必走得太急。二來是謝轍的意思。他們現下的情報與裝備都頗爲不足,貿然前行算不上明智之舉。何況歿影閣一直沒有什麼動向,就算外面的人再怎麼着急也無濟於事。

    這是一座稍大的城池,就是那種典型的車水馬龍之地。到了這種地方,總要停下腳步逛些時日的。但大家都看得出,謝轍沒什麼心情。他維持這種狀態已經很久了,永遠板着臉,低着頭,像是在默默想着自己的事。這也不難理解。睦月君贈予的風雲斬就這樣落入賊人手中,有借無還,真是令人既惱火又無奈。四人之中,算得上戰鬥主力的只有他和寒觴,可兩人的兵器在現在都起不到什麼作用,不知火的力量也到了忱星身上——而她並沒有隨他們一併前行。雖然寒觴的心情像是恢復許多,還安慰幾人:“這也罷,反正我們一開始便沒有這些東西相助的。一切只是回到我們最開始的樣子,我們原本的樣子。”

    謝轍說,在這兒多停些時日,他在城中找了一家有名的兵器鋪,能把自己隨便買的劍鍛得更結實些。不過再怎麼說也是遠近聞名的店鋪,雖然改造不難,可等排到他還需好些天。他們就在附近一戶人家落腳。住宿環境不是很好,比不上客棧,但勝在便宜安全。

    “我們不能總花你的錢,”寒觴說,“雖然你是大小姐的命,不該受這些委屈。而這一路走來,你也適應了這般漂泊的生活,我們還是……能省則省。”

    “突然說什麼呢?我能幫到大家的只有這些了。你們,你們就當這是鏢師費不行麼?”

    “鏢師能護你周全,我們現在也自身難保。”謝轍說,“何況住在尋常百姓家中,更掩人耳目些。我們幾乎不再有什麼東西是賊人的目標,也不至於殃及旁人。但,還是要小心一些不同尋常的麻煩。”

    聆鵷這才勉強答應了。這兩天,她都和問螢一起上街遊蕩。八月中秋,九月重陽,她們一樣都沒趕上。不過就算是平日,這座城池依然熱鬧,商街該賣該吆喝的是一樣也不少。這兩天她們總能買些花裏胡哨的東西回來,多是糖果和擺件。其實這些東西,要走的時候也帶不了多少,她們買來看一陣就送給街坊鄰居的小孩。

    這是在此地停留的第四日。不知爲何,問螢的心情有些消沉。聆鵷拉着她逛,到了街坊推薦的一家布料店。這裏的布子雖有些貴,卻勝在顏色豔麗,花紋新穎。

    “不知還要在這兒停多久?若能加急做幾件衣服帶在路上就好了。又要入冬了,多少該備些新的禦寒之物。你看,這塊料子又輕又軟,最適合貼身穿。給阿轍和你哥哥也能縫上一套……雖然不清楚什麼時候離開,不過我們先去找裁縫鋪問問吧?”

    說着,聆鵷就要拉問螢走。問螢卻站在原地,又一把將聆鵷拽了回來。她說:

    “我覺得,不能總是這樣花你的錢吧。”

    “到底怎麼了?爲什麼連你也這麼說?第一天來這兒,你們就好像對此頗有想法。可這一路不都是這麼過來的?以前不也好好的,怎麼偏偏這個時候……我知道了,是不是你兄長對你說,讓你攔着我花錢的?”

    問螢不是在朋友面前能藏住祕密的人。她面露難色,皺着眉輕輕點頭。

    “昨天晚上他就這麼說了……我也才意識到,這樣不好。我們妖怪若要在人類的世界裏生活,若不靠障眼法變些錢來,就只能融入你們,辛苦打拼。我知錢財來之不易,雖說你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家裏有的是錢,咱們能省的還是少花些。說來,你爹孃根本不知道你經歷的都是些九死一生的冒險吧?否則,他們怎麼會一直放心支援你呢?”

    “呃……”

    聆鵷頓住了。她有些心虛地看向別處,嘴上說不出話。的確如此。她雖也會定時給家裏寄些家書,卻隻字不提那些差點送命的事。家裏人一直以爲,她只是和一些信得過的江湖朋友在遊山玩水,增長見聞罷了。若是讓他們得知真相,定然會擔心有加。斷了錢財支援是小事,萬一會遷怒於友人,找他們的麻煩——這種事是聆鵷絕不想發生的。

    不想再大手大腳花錢的問螢多少讓人掃興,但聆鵷理解她的好意。她們這一天什麼都沒有買,就連午飯也是隨便在街邊的小攤解決掉的。可等到傍晚回到住處,便又有事情發生。

    住處的院門口停着一輛寬敞的大馬車,在這狹窄的小巷裏顯得突兀。一進小院兒,站着兩個年輕力壯的男性,和一位眉目凌厲的女性。剛進來的時候,聆鵷和問螢還以爲他們是主家的親戚或者客人,準備打個招呼就回屋去。沒想到女性攔住她們,不許二人靠近房門。那兩位男性更是帶着強大的威嚴靠過來,面色算不上兇惡,卻也不善。

    “你們幹什麼?”問螢生氣地說,“我們可就住在這兒,你們休想惹事。告訴你們,你們若敢刁難我們,我兄長和朋友一會兒回來肯定不放過你們!”

    “他們就在屋裏。這位姑娘要想見他們,回去便是。但葉姑娘要和我們走。”

    “憑什麼?”聆鵷不安地大喊,“你們是什麼人?爲什麼知道我姓什麼……”

    “你的家人。”

    房門被推開了,謝轍邁着沉重的腳步走了出來。寒觴站在他身旁一言不發,卻伸出手招呼問螢過來。問螢一時呆住了,她下意識想拉聆鵷,手卻停在半空。

    她想明白了。也難怪兄長昨夜會說那番話……

    “什麼我家人?我不認識他們!”

    兩人伸手抓着聆鵷,活像是要綁架她一樣。她的不安幾乎到達頂峯,奮力掙扎起來。可一個小姑娘哪兒是身強力壯的青年的對手,況且是兩人。那眉目凌厲的女人放緩了語調,儘可能耐心地對她說道:

    “聆鵷姑娘莫要害怕,我們是你爹孃派來接你回家的。葉家在此城亦有生意,聯絡起來不算大事。也是你朋友寫信告訴我們,你在路途中受了傷,不宜再和大家走下去了。”

    “胡說什麼?!”

    聆鵷努力甩動手臂,袖子被捲到手肘上面去了。手臂上依稀可見一些疤痕,不知是何時留下的。女子見狀很是心疼,立刻蹲下身來拈住她的手腕,關切地說:

    “小姐,你看看——你怎麼能把自己傷成這樣?若不是你的友人寫加急信來,還不知你要弄成什麼樣子!若有三長兩短,誰都不好向你家裏人交代呀。”

    “我不要你們管!問螢!寒觴!阿轍——你們說句話啊!到底是怎麼回事?若真是你們誰……可、可我家的地址又是怎麼……”

    謝轍走近了些,但不再更近。他雙手背後,昏暗的暮色令他的表情頗顯陰沉。他木然地說道:

    “是我寫的信。我半個多月前就將信發出去了,預估這會兒我們會到這個地方。也幸虧凜天師不催促,給了我們喘息的餘地。我生怕信送到翡玥城要花太久,特意找了陰陽師的門路。你不適合再跟着我們了,我們也不該一直依賴你的錢財。”

    “公子也不必這麼說。”女人說道,“錢財是小,性命是大。你們整日出入險峻之地,有些剮蹭也是理所應當。只是這丫頭的身體一直算不上太好,經不起更多折騰。我們要謝謝您聯絡我們,做出這等正確的判斷。稍後我們也會給諸位一些銀票,也算感謝你們近兩年對這丫頭的照顧。唉……她的堂姐,如今還下落不明,主家本就不是那麼放心的。”

    “不、不行!”聆鵷大喊着,“我不能就這麼走!我還、我……”

    說着,她的語調裏便有了哭腔。她知自己是理虧的,瞞了家裏人這樣久,謝轍也未曾將真正的實話都說出來。大約是知道她那些微小的謊言,也大約是怕惹上更多麻煩。她眼裏掛着眼淚,將求助的目光投向問螢。問螢跑上前去拽寒觴的手臂,可寒觴也只是搖了搖頭。

    於是問螢也就作罷了。她將同樣無助且無奈的目光放到聆鵷身上。這一刻,聆鵷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絕望。被惡人綁架、被妖怪襲擊,那些九死一生的過往都不曾讓她有這等程度的恐懼。她覺得委屈。不止哽咽,她想放聲大哭,於是她便這麼做了。她從未哭得這樣慘烈。

    問螢多少有些賭氣地衝回屋裏。她知道無法改變兄長他們的決定,也知道對聆鵷真正好的是什麼。謝轍背過身去,對她的胡鬧不加理會。而寒觴只是勸,像過往無數次和稀泥那般說着好話,只是這次被哄的對象成了聆鵷。而她什麼都聽不進去。

    “你走吧。”夜幕下,謝轍背對她說,“你留在這兒也只是徒添麻煩。我們已經沒有能力再保護你了,你也知道。你更該知道,反而是有你在,我們才放不開手腳。別再任性了。過去是我們太天真,太縱容。想想那些危險的時刻吧……回家去,家裏纔是最安全的。沒有什麼比自己的命更重要的事,你好自爲之。”

    “那你呢?!”

    聆鵷發出聲嘶力竭的叫喊,卻聽不到回答。女子對兩人連連道歉又道謝,招呼青年人將她帶走。他們盡力不傷害她,可怎麼也拉不動。連拖帶拽沒有用,二人乾脆將她架起來,真如綁匪一般將她塞進門口的馬車去了。

    星辰之下,孩童般哭鬧的聲音逐漸遠去。謝轍如釋重負地靠在牆上,擡頭望着遠方,目光的落點比星星還要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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