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夜浮生錄 >第四百七十六回:火中取栗
    又是一個深夜,一個令人輾轉反側的深夜。自回家以後,聆鵷的家人是一刻也不曾放下戒備,生怕她再一不留神跑了出去。才過了這麼一段時間,她就替自己的姐姐苦了起來。她是如何熬過那年復一年的孤獨?有時看到窗外飛過的鳥,她都能生出一絲羨慕。她倒也不是完全不能離開房子,只是每次放風也有一羣人跟着,一點兒也不自在。

    而另一件事,便是她的手。她的右臂時常會傳來一陣莫名的酥麻,偶爾會癢,偶爾會痛。但再怎麼說,還沒到她難以忍受的地步。白天倒是方便轉移注意力,不太覺得什麼,一入了夜,到了實在抓心撓肝的時候,她就狠狠攥着被子,咬緊牙關,逼着自己捱過這一陣。因爲她是絕不敢告訴爹孃的,他們只以爲她在旅途上受了一點小傷,如今已恢復得不痛不癢。可是隻有她知道,哪怕自己只說有一點兒不適,他們就能請全城最貴的道士、僧侶、陰陽師來。稍微懂點門道的人,一定會看出端倪。那麼,她維持了這樣久的謊言便會不攻自破。

    在這方面,她實在沒有那個勇氣。

    聆鵷獨自一人,蜷在被子裏唉聲嘆氣的。這幾天,她的精神狀態一直很差,除了身體上的不適之外,心情也十分低落。這種低落與先前不同,不是由於幾十天前的離別導致——雖然這樣的失落感仍未散去。她每天都做夢,之前是夢到朝夕相處的朋友們,夢到謝轍、寒觴、問螢,甚至薛彌音。她重溫他們的相逢,與離別。而這幾天做夢,夢到的是吟鵷。有時是她們回到了小時候,無憂無慮地在庭院繞着圈跑,這兒摘一朵花,那兒折一段枝,笑着鬧着,就好像姐姐一直都能這樣放心地笑出聲來。有時是她倆和其他兄弟姐妹團聚在一起,大家在同一張桌上喫着豐盛的飯,說着吉祥話,就好像姐姐從未離開。

    昨天夜裏,她夢到吟鵷突然出現在門口,喊她出去玩。緊鎖的房門不知怎麼就打開了,她被姐姐拉下樓去,庭院也沒有一個家丁在看守,不知去哪兒了。她知道這是夢,但還是忍不住問,我們接下來去什麼地方呀?她不能回答,或許這一點和現實是一樣的。然後她們手拉着手一起跑,跑了很久很久,跑到離家很遠的地方,一刻也不停。但聆鵷不累,也不怕,因爲她知道她們在一起——也知道這是夢。

    多麼可喜,多麼可悲。

    回想到這兒,聆鵷的眼淚突然就下來了。她的姐姐在哪裏啊?分明有過短暫的相逢,卻又迎來漫長的離別。她多喜歡她,多想念她。眼淚落到枕頭裏,在安靜的夜竟能聽到聲音。雖然它們很快被吞沒,卻留下點點斑駁。

    今天怎麼會這麼安靜呢?她正想,門外卻傳來了敲門聲。

    會是誰?

    她猛然坐起,用力擦掉眼淚。都這個時候了,還能有誰?不等她發問,門卻被外面的人打開了——那絕對是給她一萬個機會也猜不到的人。

    “葉、葉……”

    “葉雪詞。”來者自報姓名,“天啊,你不會這就把我忘了吧?”

    聆鵷幾乎是彈了起來,並不是因爲恐懼。雖說僅是單純的驚訝,但這份詫異足以把她嚇得不輕。她實在想不通這個惡使怎麼能找到這兒來,又爲了什麼?還沒等她反應過來,葉雪詞將鑰匙在她眼前晃了晃。

    “走嗎?”

    “去、去哪兒?”她茫然地問,繼而警覺起來,“那些家丁,你把他們怎麼樣了?!”

    “安心,我只是讓他們睡着罷了。機會僅此一次,要不要抓住這份自由,看你。”

    “你怎麼可能幫我?你明明是個……”

    “惡使?妖怪?隨你怎麼說。但你可要想清楚一點:我雖是惡使,卻與其他人不同。我不以害人性命爲生。我是盜賊,是竊者,這需求的主體便是人類與妖物本身。有意識的東西纔能有所追求之物。也便有了我的生意。我是以此爲利,以此爲生的。正如我來尋你,救你出去,亦是一種‘盜’,只不過盜的是人。人與情報或其他物件又有何不同呢?我看不出區別。我只能告訴你,我這次的生意,就是與你來做交易。”

    聆鵷還是不明白。“爲什麼?爲什麼是我?你、你有什麼陰謀?”

    “我怎麼就與你說不通呢?”葉雪詞無奈地翻了白眼,“看來我要交代得更詳細一點,才能讓你徹底安心。我救你出去,是爲了你的手——我現在想回到歿影閣去。你知道,那本來就是我該去的地方對吧?但整座歿影閣都被鬼仙姑的影子封鎖,我無法尋覓到它的蹤跡,更不知裏面發生了何事。而你的鬼手,仍寄宿着一小部分影子的力量,我可是什麼都知道。你近來一定爲此困擾吧?因爲影子的主體是那般躁動。”

    “所以……我的手,就像鑰匙一樣?”

    “對!你明白啦,就像鑰匙一樣,幫我打開回家的門。”葉雪詞欣欣然解釋道,“當然你也不會喫虧,我不會讓你冒這麼大的風險離開家裏。你的手,終歸能在歿影閣,讓皋月君想想辦法吧?沒事的,你既然幫了我,代價的事你不操心。我們還能將你平安送回家中。”

    “……”

    也說不上是否在猶豫,只是這一切太過突然,根本沒有給聆鵷任何心理準備。現在又讓她在短時間內立刻做出抉擇,實在有些強人所難。就算她再怎麼聰明,腦子一時也轉不過彎來。何況,她憑什麼信任一個拋卻人類身份,站在人類對立面的妖怪呢?

    “我知道你不信我,我也確實沒什麼辦法做出保證。不過啊,我聽說你的朋友們……就是那個什麼謝公子,還有兩個狐狸精,也在前往歿影閣的路上了。他們好像是受人所託,也要去調查那裏發生的事。現在與我同行的話,有很大概率見到他們呢。不管你們先前是和平分別,還是鬧得不太愉快,你們現在都有把話說清楚的機會了。”

    你難道就不心動嗎?

    聆鵷確實動搖了,手上卻默默掐了一把自己,恨自己被輕易說動。可她的話是那樣吸引人,而且,僅憑她說出口的部分,自己好像的確沒什麼損失。這個惡使能圖自己什麼呢?最壞的可能,就是綁架她,問家裏索要贖金。但這對一個妖怪,甚至整個歿影閣來說都太低端了,說出去都讓人笑話。

    “我跟你說,你也不必這麼緊張。我之前還幫過神無君和皎沫夫人呢,你該認識他們吧?只要對我來說交易的內容是公平的,都可以成立。那次,他們不也得到了想要的信息嗎?在這方面耍花招絕不是我的作風。迷魂藥還有半炷香的效力,你打算怎麼辦?”

    葉雪詞也不催她,就是不斷將鑰匙拋起,又接住,甚至不看她。沒有目光接觸,倒是讓聆鵷少了點逼迫感。但她仍然害怕。她試探着問:

    “可是,從翡玥城到青璃澤,實在有很遠的路要走。就算你神通廣大,保證一路平安,我們也要花很長時間吧?你也是葉家人,該知道,走到哪兒都會被他們找到的。”

    “正因爲我姑且還算是葉家人,姑且沒放棄這個無趣的姓氏,我纔給你這個人情呢。”葉雪詞聳了聳肩,接着說,“關於這點,你不用擔心。我們走六道靈脈便是。這樣一來,不僅能躲開葉家的眼睛,還能很快趕過去呢。這麼多天過去,謝公子一行人也差不多到青璃澤了,時間正好。過不了幾天,你又能平安無事地回到家裏了。”

    “可……”

    “在擔心侵蝕壽命,或者迷失在狹間這樣的事嗎?你大可不必擔心,我自有手段。放心好了,一切都是我打點好、規劃好的,你只管跟我來。”

    對現在的聆鵷而言,似乎再也沒有什麼藉口阻止她了。平心而論,她當然對葉雪詞說的一切十分心動。這個憋悶的閨房,她一刻也待不下去。

    她真就被葉雪詞拉着手跑出門去。家丁們果然歪七扭八倒在地上,睡得正香,平日一個兩個定要得風寒了。但聆鵷顧不上這些,她只得跟葉雪詞跑着。所有的事幾乎與夢中的景象如出一轍,只是有些諷刺,救她出去的竟是一個作惡多端的妖怪。

    她們一直跑啊,跑啊。聆鵷竟真不覺得有多累,甚至感到身體十分輕快。當她們終於停下腳步時,強烈的疲憊感才從腳上涌到全身。但葉雪詞似乎並未受到影響。她另一隻手中緊緊握着一塊牌子,好像是木質的,聆鵷看不清楚。就是這隻拿着牌子的手,憑空撩起了一道無形的簾子。葉雪詞拉着她走了進去,環境便完全改變了。沒有黑夜,沒有星月,更沒有晚風,有的只是一片並不刺眼的蒼白。

    聆鵷心裏有些發慌,她的右手又開始不受控制地疼痛起來。而且,隨着她離家越來越遠,這種不適感愈發嚴重。倘若葉雪詞所言爲真,那麼一定是手中的影子和它的主體發生了某種共鳴。兩人的確距青璃澤越來越近了,葉雪詞沒有騙人。

    真的,真的能見到那些老朋友們嗎?想到當時令人痛苦的分別,她已經不再責備任何人了。她一開始是有些想埋怨,可一旦知道他們有着爲自己好的初衷,便很快能不去計較。她現在的念頭只是單純地想見見朋友們,再和他們說幾句話。

    即便日後不再有機會一併冒險,也算好好地道了別,了卻一樁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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