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夜浮生錄 >第四百八十六回:色不異空
    誠然也有十分癡情的人在。

    可如何相信他們呢?解煙也不知道。他們都說與現在的妻子在一起並非本意。或是父母之命,或是媒妁之言。啊,的確有這樣的情況存在,但該如何分辨呢?感情這種事啊,若一定要分個先來後到,可就沒意思了。

    當真願意爲她去死的人,她莫名感到十足的可惜。人的一生雖然短暫,但也正是因爲短暫才彌足珍貴。他們怎能那樣輕率地放棄?更可怕的是,他們真這樣做了,這讓解煙怎麼相信他們呢?就連自己的性命都可以不愛,她怎麼相信他們會愛自己?

    人類真的很不可信啊。

    在她已經幾百歲了的時候……她忘記具體的數字了。總之那一天是她的生辰,她突然想到,也許她是可以要一個孩子的。她的母親大概就是在這個年齡生下了她。她是兄弟姊妹中很強的一個。太過弱小的,就會被母親喫掉,當做自己的養分。蠍子的母親就是這樣。生育過後她們總是體力不支,若後代之中有羸弱的傢伙,遲早也要被更強大的妖怪吞噬,不如不要便宜他們,自己回收了來得更好。

    那就要幾個孩子吧?喫掉弱小的,留下強大的。反正妖怪的一生很長,她可以體驗一下自己不曾有過的生活。但若要有個孩子,她就得找個丈夫,只她一個是沒法兒生下後代的。這樣的話,她就要好好篩選一下配偶了——首先排除的便是人類。他們什麼德行,解煙再清楚不過。就算真的只是借種生個孩子,半妖會遭受怎樣的待遇,想想都覺得可怕又可憐。但合適的妖怪,她也始終沒有遇到有眼緣的。即便她物色到了合適的對象,對方也因爲她長期混在人類之中而疏遠她。要知道,強大的妖怪有自己的尊嚴。

    沒找個一兩百年,她就放棄了,或許這種事真的講究一個人類口中的緣分。但有天呢,她偏偏就遇到了一個孩子。那小孩是一個花心男人的兒子,初次見面時,也就七八歲吧。在妖怪眼裏,這樣的小孩與嬰兒無異。他的父親同許多人一樣,犯了一些“天底下的男人都會犯的錯誤”。他的母親是個心靈脆弱的人,因爲丈夫屢次三番找各種女人回家尋歡作樂,不堪受辱在家中自殺了。解煙與他回去的時候,她已經死了。男人理所當然被吃了個乾淨,反正這樣的人也是死有餘辜。

    不過她進食的樣貌倒是被男人的兒子看到了,怪有些不好意思。

    那時候解煙喫得很飽,並不打算搭理那個躲在牆角、披着被子又乳臭未乾的小鬼。但奇怪的是,看到父親被妖怪吃了,他一點兒都不害怕。說起來他母親的死彷彿也並未對他造成什麼影響,屍體明明就躺在他身旁。這傢伙,腦袋是有點遲鈍嗎?

    “娘去了另一個世界。”他說,“娘總說人間之上還有個極樂世界,要什麼有什麼。她受不了生活的苦,便提前去了。但我還不行,她說我得再等好一陣,等到跟她一樣大才能在上頭找到她。她說她先去,然後顯靈給我呢。”

    “騙小孩的,”她說,“哪兒來的極樂世界。”

    “我就是小孩呀。”

    “我吃了你爹,你不怕麼?”

    “這不是天大的好事嗎?他只知道打我們,如今可算是安寧了。定是我娘顯靈了吧?”

    “我可是妖怪,跟你娘半點關係都沒有。”

    話是這麼說了,她竟意外地將這孩子帶到了身邊。她也不知當時是怎麼想的,興許是打算當做儲備糧,沒東西可喫的時候再把他解決掉。看他傻傻的模樣,對妖怪沒有絲毫恐懼,對生死也毫無敬畏。可能太小了吧?也罷,長大點就不好騙了。此時的她還不知道,日後會爲如今突兀的決策悔不當初。

    那孩子長得實在是很快,稍不留神就從她的腰一路竄上去,很快在某一日超過她了。也正是在這一日她意識到,這小子竟就這樣稀裏糊塗地活了許久。大約是她常年混跡在人羣之中,實在沒有缺衣少食的時候,甚至連帶個孩子都綽綽有餘。

    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呢……因爲太快了,她也沒能記清。喫喫喝喝的事還是好糊弄的,她從男人那裏得到那麼多錢,喂一個孩子根本不是問題,他的胃口是那麼小。雖然,需要進食的頻率也太高了些,可能因爲他們壽命很短吧?不過習慣也就好了。再不濟把錢給他,讓他餓了就自己買點兒喫的去。小偷小摸的事少幹,容易給她惹來麻煩。

    男孩成了少年,總是太過活潑,衣服總破,個頭長得也快。總感覺昨兒個才領他裁過了衣服,今天又要來做了?罷了,她也老需要整些新衣裳的,順帶的事兒。喫的也變多了,好像開支是增加了不少,但也沒有多到哪兒去。少年長成了青年,突然就不怎麼着家了,好像是自個兒找了什麼活計?因爲同齡的人都有事可做。好像一開始他是做苦力,後來又學人做生意,買進賣出的。無所謂,她不關心,反正到點兒了這小子又傻乎乎跑回來,把一整天無聊的事叭叭地說個沒完,吵得她沒法休息。青年到了壯年,好像長了不少本事。他好像很久前就不問她要錢了,現在還會給她帶呢。隔三差五還給她帶一些金銀首飾,很貴呢。該不會是他偷來的錢吧?算了,別讓官府抓到就行了,管那麼多幹什麼呢。他說這麼久也不知道她喜歡什麼,但黃金是男男女女都喜歡的東西,從不會褪色。買這個準沒錯的。

    然後他就老了。太快了,她根本沒留神。

    “你的皮一直是這樣細膩的。”他捧着她的手說,“和洗衣做飯勞於生活的姑娘都不一樣。你也一點兒都沒老過。”

    “少說奉承話了。嘖,你也摸了不少姑娘的手呢,跟你爹一個模樣。”

    “纔不是那回事,我只是看得多罷了。你這樣講,我是會傷心的。”

    他的話如此誠懇,眼神如此真摯,解煙沒忍住多看了兩眼。也就是這不經意的一瞥,她終於發覺皺紋已不知不覺爬上了他的面龐。這也太奇怪了,總覺得前兩天他還……

    那他有一天終歸會老死吧?到那時她若還沒有將他喫掉,是不是太喫虧了?可這麼多年來自己好像也沒有損失什麼。不如說,生活便利了許多,連洗腳水都有人打來。如果這麼勤快懂事的僕人突然消失了,自己可能還真不習慣呢。上哪兒再找這樣好使喚的傻孩子去?

    傻孩子……孩子……

    總覺得這孩子還沒長大呢,怎麼就,老了?

    時間真是快得不可思議啊。可是自己像他這麼大的時候,分明還算個傻丫頭呢。話又說回來,真是奇怪,自己出生後沒幾天就離了母親,時至今日也幾乎不剩任何與母親相關的記憶,她到底是怎麼給這儲備糧又當爹又當媽的?仔細想來這臭小子也從未叫自己一聲媽,那盡了當媽義務的自己,是不是能像人類一樣罵一句白眼狼?但也罷了,她也沒將他看做親兒子,不虧。充其量就像寵物一樣。可能也正是因爲像是貓貓狗狗,她才能輕鬆把他養到今天吧?高興了拍兩下,不高興了罵幾句,沒什麼負擔,也不需要回報。有些地方實在餓極了,殺自家的狗喫肉也是常事。

    但也從來沒到這種時候。

    荒山野嶺餓極了的時候,她當真襲擊過人類,還有弱小的妖怪。她捕獵時很兇惡,雙手化作妖物的利鉗,頭髮能伸出毒針來。那模樣實在可怕,但這小孩並不這麼覺得,還覺得“很帥很有意思”,搞得解煙也不明白他都在想些什麼。

    第一個知曉並接受自己身份的人類,竟然是這樣一個傢伙。這樣一個傢伙,竟然有能耐給自己蓋了座小樓,讓她也有了安身之所。不過,她是不喜歡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的。她的美貌太明目張膽,易惹是非。經常換地方,也方便打獵。但這小樓就一直杵在這兒,反正地契就在他們手中,誰也拿不走。

    後來變成男人的男孩走不動路了,就自己歇在裏面。真是怪了,承諾好給她的東西,他自己怎麼就理所當然地住進去了。他還承諾過許多,解煙都記不清了。唯獨有這樣一句話,她記憶猶新——即便幾乎所有男人都這樣說過。

    “我會永遠陪着你。”

    從小說到大。

    說到死。

    然後就結束了,什麼都結束了,再也沒有他,也沒有什麼陪伴了。

    人類啊,尤其是男人,盡是些滿口謊言的傢伙。

    “你們人類啊,一個兩個,都是騙子。”

    她說完自己的故事後,興致缺缺地衝着聽衆擺了擺手。她還說現在不餓,並不想喫她。識相的話,就快點從她的小樓裏滾出去吧。

    “可這方圓百里早就沒有一戶人家了。”女人說,“你明明是知道的吧?這樓在廣袤的平原上看起來孤零零的。你也是,孤零零的。妾身看着着實可憐,便前來造訪。”

    “你們人類又懂什麼呢?再亂說話,當心我真吃了你。”

    “的確懂一些妖怪不懂的事吧?可是呀,我長得興許不那麼令你有胃口哦?”

    在看到那張被蠱蟲蛀得千瘡百孔的面龐之前,近千年修行的解煙當真以爲,這位訪客只是個尋常的人類。

    她原本好不容易纔決定,再也不輕信人類的什麼承諾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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