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夜浮生錄 >第四百八十九回:傳道受業
    狩宮鐸沒有說謊。在最最最開始,他的確是喜歡人類的。

    同本體的動物一樣,守宮的妖怪會在一段時期內照顧自己的後代。他也不記得自己有多少個兄弟姐妹,更不記得自己排行老幾。因爲那實在是太過久遠的時光,也太過短暫。

    母親從他們出生後就不斷地說,人類很壞。人類會抓捕他們,用尖尖的金屬鉤子穿過他們的皮膚,掛在杆子上曬成幹,變成一種叫蛤蚧的東西,再拿去喫掉。有兄弟問爲什麼,母親回答,因爲在人類的食譜中,蛤蚧似乎是一味藥材,能治什麼病吧。有些人會認爲守宮是有毒的,守宮的妖怪更是如此,就理應被消滅。也不盡然,他們之中的確有人身攜劇毒,卻也只是極少數的種類。可話又說回來,有毒就該死又是什麼道理?若不主動去招惹,又怎會遇到麻煩呢。

    人類總是有各種各樣的理由傷害他們。能喫便成了藥材,有毒便是有威脅,就算拋去這點不談,人類在見到比自己弱小很多的動物,都喜歡抓住他們折磨,人類的孩童更是如此。因此對他們這樣本體渺小的妖物來講,化形是十分重要的生存課程。然而守宮妖很少會捕食人類,他們的食譜除了更弱小的妖物之外,就只有蟲子了。許多妖怪都會喫人,只有很少一部分反過來會成爲人類的盤中餐。

    在對這一切恐懼沒有形成實體的概念前,他就不幸被人類捉住。母親本帶領他們居住在遠離鬧市區的荒廢廟宇中。爲了在孩子們能獨立生存之前,她頻繁偷竊附近居民的家畜。一來二去,人們都懷疑是妖怪,便請道士在失竊現場作法,最終發現牆壁上留有人形的爪印。人怎麼會攀附在牆上飛檐走壁?答案是如此明顯。

    知道事情敗露的母親帶着孩子們連夜逃離。他只落後一步,讓道士施了法變回原形,狼狽地被困在網兜之中。熙攘的人羣中,他只從縫隙間看到母親回過頭,遠遠看了一眼。那金綠色的眸子似乎帶了點遺憾,但沒有更多。她很快扭過頭去,帶領剩餘的孩子們跑得更遠。

    人們都說他們吃了自己那麼多家畜,損失慘重,必須大卸八塊才能解心頭之恨。還有人出歪主意,要拿他當誘餌去騙母親回來救他,這便能套住大的。但他很清楚,母親已經拋棄自己了。像他們這樣的妖怪並不夠強大,難以對人類造成威脅,只以後代的數量取勝。這招對付狼妖、狐妖、貓妖都更有效些。守宮這樣的妖怪天生就是“冷血”的。

    他要死了。被鎖在網兜中,甚至臨死前喫不上一頓飽飯。死亡的過程可能也會很漫長,很痛苦,不如前幾天看到被扔在地上跺了一腳的耗子死得痛快。一羣人或憤怒或興奮的談論着,口沫橫飛,七嘴八舌。直到最後,一個青年人出現在人羣中,終止了他們的喧鬧。

    他是修行中的陰陽師,聲稱自己缺一個式神,便花了一點錢將他買下。道士念在二人是降妖除魔的同行,並未獅子大開口,只讓他好好管教這尚且年幼的妖怪。之後呢,陰陽師領他去自己贊助的地方,化回人形,洗了臉,換了衣裳,還吃了頓飯。

    雖然人類的食物無滋無味,但頂飽啊。

    “你以後就跟我混吧?我教你怎麼在人類的世界生活,你保護我們。”

    “你不殺我?”

    還只有四五歲小孩模樣的他一邊刨着飯,一邊含糊不清地發問。不論什麼種族的幼崽都是這樣,他們在對死亡形成概念前既對其感到恐懼,又不會耽誤用以維持生命的另一種進食本能。年輕的陰陽師慢悠悠地倒杯茶,無所謂地說着:

    “殺你又沒有好處,當寵物養又花不了幾個錢。趁你還喫不多的時候,沒幾頓飯就能看出資質了。趁你還傻不愣登的,好騙。總之要不要看在這救命之恩的份上拜我爲師?別看我年齡比不上那個老道,我也是很有兩把刷子的。”

    “式神……就是要拜師嗎?”

    “啊?你還記得那時候啊。不一樣的哦。式神的話,在現在人們的認知裏,更像是僕從或者武器之類的吧?會有人將式神當作朋友,也會有人將其視爲奴隸。陰陽師也分不同的流派,根據其觀念與行爲的不同,基本分爲除魔師、役魔使與獵魔人。這種事以後再與你講也來得及,雖然我覺得……這種分類並不必要。有朝一日,它們的界限會淡化,乃至消失。但在怎麼說,我都不是很喜歡這些不平等的態度。師徒可就不一樣了。雖然師父算是徒弟的長輩,但它拋卻了種族的隔閡,某種意義上更爲平等。”

    他確實聽不太懂這人在說什麼,比起填飽肚子的飯菜實在興趣有限。也是過了很久,他才明白這年輕的陰陽師究竟有的是多大的抱負。但當時他只是想混一頓飯,然後找個時機溜之大吉。就算不是式神,受制於人、聽人差遣也絕不是他喜歡的。

    “你還不會斷尾麼?”那年輕人支着下巴,又看着他說,“按理說這個年歲也該會了。若是先前使了這招,你也不一定被人類逮住吧?”

    他不做聲,只是拿饅頭擦菜盤子裏最後的油花兒。母親講過,斷尾是守宮獨有的生存技能。守宮妖可以在讓尾巴在危險時脫落,化作第二個分身以迷惑敵人。只要妖術夠強,經驗充足,老練的守宮妖還能以一做二,在短時間內發揮出雙倍的戰力。就算尾巴化的人形受到致命的攻擊,本體也不會承擔任何傷害。稍作修養,守宮的斷尾很快就又能再生出來。

    逃命的時候,他確實太過緊張,拿不出這等看家的本事。實際上他也確實一次都沒這麼做過。陰陽師看他沉默不語地將最後一口饅頭塞進嘴裏,無奈地嘆口氣,伸手準備揉揉他的頭。可還沒碰到,他便聽到門口的方向傳來一聲驚叫。

    “呀!!”

    這小子被地上的結界灼傷,觸電似的倒在地上,一時半會兒是動不了了。陰陽師猛回過頭來,面前哪裏還有什麼人的影子。他又驚又喜地跑到門口,說道:

    “你可真是太聰明瞭,一點就通!分身還能動那麼久,我一時大意,都沒能看出破綻。不過很可惜,我猜到你肯定不老實,早在屋裏設下了結界,免得你提前跑了。你師父我也是很有先見之明的。怎麼樣,要不要認認真真拜我爲師,跟我學些人類的把戲?”

    他就這麼不情不願地答應了,反正也沒得選。按理說,一個人類去做一個妖怪的師父,傳出去是一件很可笑的事。人與妖在這片大地上生活了漫長的歲月,有聽說過人類拜訪狐仙狸仙學變化之術,但真沒什麼妖怪跟從人類學藝的消息。如果不是那些法器、信物,即便武功再高強的人,也可能被小小的妖怪耍得團團轉。

    可陰陽師偏偏要教會他人類的工具。

    小到勺子筷子,大到通靈用的法器,能講的他都講了。年輕人的確比看上去更加博學。認真起來的時候,還有一股不屬於這個年齡的老成。但他收他爲徒,也並不只爲教這些。除此之外,如何更像一個人類一樣在這喧嚷的江湖中立足,纔是他真正要說的。

    “我一直相信,有朝一日,人類會與妖怪和諧共生。我們都是人間的生靈,從未有什麼高低貴賤、敵我之分。”

    “師父你想的也太美了。打我出生起我娘就說,人類老想着迫害我們。種族的隔閡永遠存在,矛盾也永遠無法消除。你這麼有本事,這麼多年還沒看透這個道理。”

    “現狀與理想總是存在差距的。但總有一些人,即便這是相差千里的鴻溝,也敢捨身跳下去填平溝壑。有人會覺得愚蠢,有人會覺得可笑,而有人則會敬畏。在這敬畏者之中,又會有勇者追其後塵。有朝一日,萬丈深淵也能如履平地。”

    “太幼稚了……”

    彼時,他已是青年模樣,而師父則到了中年。師父要求他的化形符合人類的生長,這樣纔不容易被看穿。但雖然已經步入中年,他還是覺得,師父的想法是那麼純真。這麼多年,兩人解決了許多麻煩,多是做些降妖除魔的事,再收取一些報酬。有他這個妖怪在,不少事都容易許多。除了那些窮兇極惡的妖怪只得剷除之外,那些走投無路的、苟且偷生的妖怪佔大多數。他們都放了。若真有些冥頑不靈的傢伙,只要沒做過出格的事,也既往不咎。

    但他之外,師父再沒有收過徒弟,也從未有過式神。師父一直遵守這最初的原則,即便是得救的妖怪主動提出,他也從未答應。他也會問師父,爲什麼不呢?他們的工作會方便許多。畢竟對壽命漫長的妖怪來說,區區幾十年的時光只是彈指一瞬。

    師父是這樣認爲的:且不說人與式神的關係,倘若收服式神,那麼式神便與身爲徒弟的他不平等了,即使他們同爲妖怪。至於爲什麼不多收徒弟……好不好教是一回事,多一張嘴可不要多賺一份飯嗎?至少師父原話就是這麼說的。

    雖然這些年來,他未必認同師父的理論,但師父誠然是他心中最敬重的人。也是跟着師父他才知道,世間所有的是非善惡都沒有恆定的標準,卻都有其所以然。不過人類雖然不都可憎可怕,像師父這樣奇怪的善人還是少之又少。偶爾他也會想,身爲人類的師父終歸要先他一步死去。到時候,他就好好將他安葬,然後按自己喜歡的法子活。也有可能自己變得像他一樣,收一些妖怪的、人類的弟子,一同去填平那不見底的溝壑。

    誰知道呢?到時候就看心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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