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夜浮生錄 >第四百九十四回:謹終追源
    佘子殊一路跟着吳垠前行,繞開那些逸散着微光的“線”。那些微小的蟲子攏在一起,擁有格外強勁的韌性。越往前走,這些線便越密集。但是它們並不會給兩人帶來阻礙。吳垠的手上拿着一株特製的香,煙霧隨着他手指的命令流動。

    煙霧會短暫地驅散蟲羣。線條“砰”的一下潰散,在兩人穿行而過後,立刻重新聚攏,與先前看不出有何不同。原本佘子殊是想用怨蝕斬斷它們的,但被吳垠制止了,他說這樣做沒有用處。一路走着,吳垠一路說着。

    “你忘記的事,確實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了。因爲你逃走時,誤入了輪迴之流。你的記憶被洗刷得一乾二淨……通常而言,轉生輪迴的人是十分純澈的。變成嬰孩,重新降臨在世界上,一切生存的技巧都要重新學起。如何說話,如何走路,如何使用工具……”

    “但有些東西,是血肉之軀固有的。它們源於母親、父親,還有母親的母親,一路追溯到極爲遙遠的過去。這就是人們所說的本能。本能是發出無意義的聲調,是抓握、擺腿,是對生的執着和對死亡的恐懼。”

    “不論是人還是別的什麼,小小的肉體所承載的被稱之爲本能之物,是誘發更多學習行爲的關鍵,就像胚乳、蛋清、蝶的蛹……它們與生俱來的固有之物,也不會消失,是永遠埋在生命深處固有的部分。有了本能,纔會有之後的更多。”

    “相較之下,本能與習得物相比就顯得更加渺小,但後來的所有都植基於此。而你,你是不同的。你後天所經歷的記憶被洗得一乾二淨,也變得像個嬰兒一樣。但你仍會說話,會走路,甚至會使用極其複雜的法術。因爲這都是牢牢刻印在你軀體上的‘本能’。”

    佘子殊扶正了肩上挎着的畫筒,打量自己伸出的手。她認真地凝視自己的手背,又先後分別翻轉過來,審視自己的手心。聽着吳垠的話,她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就好像這副身體不屬於自己,而她只是拿來借用罷了。她稍加思索,問道:

    “就好像……我出生起就已經二十有餘。”

    “是了,因爲你的身體與嬰兒相比是如此龐大。而且……這麼久以來,你應該已經發現了。你不太會感到飢餓,基本上依靠靈力就能維持身體的運轉。這麼說,頗有些餐霞飲露的修仙之感。但並非如此,只是因爲你不是人類的血肉之軀。你是人類,但也不是人類。”

    “能否將話說得再明白一些?”

    “你是用人類燒製成的。”吳垠稍微停頓了一下,又接着走,並沒有回頭。“死人的骨粉摻入墓土,輔以血水、屍水,以地獄火燒出骨瓷。繼而肉屍蠟,潤屍油,補上指甲與牙。將處理過的人皮上縫製死者的頭髮,填補眼珠,以血上妝。你應該也發現了,即便過了這麼長的時間,你不僅不容易餓,連頭髮與指甲應當從來都沒有生長過吧。”

    “……怎、怎麼會。”

    佘子殊停下了腳步。

    “別裝了。”吳垠轉過身冷冷地說,“和人類待太久,你確實會模仿那些情感。但你終歸不會真正這樣覺得。仔細回想吧,你是否習慣於學習他人,是否容易聽風便雨?你不會過度思考人類的話,因爲聽從指令去模仿,是人偶的‘本能’。比起妖怪,你也更容易親近於人類,原因是你不僅由人類構成,更是以人類爲模板施咒行動的。”

    在吳垠說罷的那一刻,她臉上的那些許的驚慌蕩然無存。她立刻失去了所有表情,像是最後一片花瓣終於脫落。而在那之前,就已經是枯萎的模樣了。如死人般平靜,如死人般僵硬,如死人般冰冷。這纔是她,纔是她真正的模樣。

    並非沒有這樣的預感,但當這一切被知情者親口陳述時,佘子殊還是涌起一股別樣的空茫。好像是在聽別人的故事,她自己沒有太多實感;那些人類的激烈的感情,她也一概沒能涌起。褪去靈動的表情賦予的僞裝,她還剩什麼?

    “如我所想,就連聽到這些,你也不會有像是恐懼、驚訝、悲傷之類的情緒。因爲你沒有心,你是一個造物。佔據心的那個位置的,是一株來自地獄的彼岸花,也就是你的靈魂。它深深地在你的軀體內植根,根系如你的筋脈,蔓延四肢百骸。這非人的部分驅使你做出狩獵人類的行爲,以他人的血肉滋養,真正的血肉。”

    舍子花——曼珠沙華。這就是她的名字。她就是佘子殊。

    “真正的血肉。”她無處安放的手無意識地摸上畫筒,機械地重複着。

    “你知道吧?我說過,你是偶人們的妝娘。還有很多個你的同類。但你是第一個,是獨一無二、精心雕琢、被賦予花的靈魂的。魂、骨、肉,是人類所擁有的,換句話說是構成人類必須的條件。那些沒有靈魂的軀殼,只會一味地追殺人類,渴求不屬於自己的靈魂。而你渴望血肉,但同樣,那些血肉都只會被你轉化爲靈力,變成行動的燃料。”

    “我沒有心?”

    她輕輕叩擊自己的前胸,聽到一陣孤獨的迴響。

    “我沒有心。”她說,“我是人,我是妖怪。但那麼我便不是人,亦不是妖怪。”

    “興許可以這樣想吧。只是唯獨我們沒能想明白的是,你爲何要離開?你是我們中重要的一員,難道只是因爲自己被拘束於此,便嚮往自由?或者曾深埋於地下,終日只有無陽的黃昏相伴,所以渴望真正的太陽?再或者因爲沒有真正的同類,所以生成了諸如孤獨的情感?我們都想過,但總覺得,都不是,每一個都很牽強,每一個都能反駁。只是現在問你也沒有什麼必要,因爲你也一定什麼都不記得了。”

    不……

    雖然不曾記得,但如此一來,或許,能夠重新喚醒相同的念頭。

    她知道自己離開的理由。

    “瘟疫,也是我們散播出去的。”吳垠進一步解說道,“爲了增加製作偶人的原料。因瘟疫而死的人類,會更好用,不僅是因爲枉死的怨念。疾病是人類本能的恐懼之一,疾病意味着血肉的破損——身體壞掉了。我們由萬蠱池提煉的疫病十分巧妙,它讓人們的血肉壞掉,除此之外,還會侵蝕人的心智。他們無法再以理性束縛行爲,而是解放了本能,渴望全新的、健康的、垂手可得的血肉。這樣的本能會驅使他們攻擊生者,直到周遭的所有人都被感染。當然了,這範圍我們也是能夠控制的,因爲總會有‘多事之人’前來干涉。奈落至底之主也是明白,我們很清楚這件事的發生,知道一切都會被抑制。人類太多了,人間生存的又不是隻有人類,損失這一部分無傷大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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