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夜浮生錄 >第四百九十六回:謹謝不敏
    佘子殊從未見過這般夢幻迷離的景象。

    就連夢,她也是不會夢到這種場面的。它超於她的認知之外,也沒有任何現實要素作爲聯想的依託。這裏漫天都是絲線,都是那種近乎純白,又泛着瑩瑩青光的線。它們比之前見到的更寬,如繩索,如繃帶,又如網般密佈雲集。

    它們都與何處相連?佘子殊無法看到。這些線都是自上而下的,在高不見頂的壁上,高到只有一片黑暗,唯獨下落的這端蔓延到眼前。幾乎所有的線都彙集在一處,包裹着、高懸着什麼。它們變成一種單薄的膜,覆蓋在懸掛物之上。雖然並沒有層層堆疊的厚重,卻好像所有的光都在這裏沉澱。遠看,那東西像是蛛網中央最沉重的那滴露水,反射着不知從何而來的明光。四處都飛舞着幽藍的、瑩綠色的蟲,它們如此自由地在白色的繩間穿梭。

    子殊離那兒很遠,她與吳垠站在環形的平臺上。上方是如夜空般遙遠的、看不到盡頭,也看不到線末端的漆黑,讓人懷疑這裏究竟是不是封閉的室內。下方亦是如此,同萬丈深淵望不到底。她踢下一粒小小的石子,它幾乎瞬間被黑暗吞沒,一點點聲響都不能聽見。

    “去吧。”吳垠只是簡短地說。

    他伸出沒有持香的那隻手,口中唸唸有詞。有深灰色的藤蔓從崖壁下方攀升,逐漸在子殊腳邊的懸崖平整地生長過去,它們彼此縱橫交錯,鋪就了一條道路。道路不算寬敞,卻能一直延伸到距離那懸吊的光最近的地方。

    她沉默着,邁出僵硬的步伐踏上這條路。一步步,她靠近那個奇妙的光源。在看清之前,她心裏已經有了一種預感。直到來到道路末端,她才真正確認,面前的確是個人類。

    大概吧……

    她倒吊着,周身被薄薄的蟲羣覆蓋,以至於她身上也都是一層又一層白色。它們本幾近透明,但疊加在一起就有了顏色,甚至能看清纏繞的輪廓,如治療用的紗帶。整體上人體曼妙的輪廓依然保持。純白色的頭髮輕飄飄地散落下來,也有些繚亂地附着在蟲羣構成的網與線上,幾乎要融合在一起。

    她的臉也是接近純白的,不知是天生如此還是受到光芒的影響。以至於她睜開眼時,那雙眸子顯得像是一對遙遠深邃的洞,通往誰也無法到達的地方。

    “妾身的孩子。”

    “皋月君?”她聽到熟悉的聲音,說,“我們曾見過。”

    “我們曾見過。”散發光芒的皋月君說,“那時,我們給了你一件重要之物。你如今仍帶着它。妾身曾說,你可以在某個時刻將它打開。”

    “我沒有打開過。我好像從未真正遇到需要這麼做的時刻。”

    “因爲……你終歸只在模仿他人。自發去尋求什麼,你是做不到的。但沒關係,你仍然是妾身重要的孩子。”

    “爲什麼不告訴我?就在我第一次來的那個時候?我曾聽他們說,歿影閣是能解答所有問題的地方。但我今天才知道,這裏就是讓我出現問題的本源。”

    “你從來沒有什麼問題,有問題的從來都是我們。妾身來告訴你吧?妾身的部下,都曾想讓重要之人重新睜開眼睛。憑空創造生命,或是徹底毀滅靈魂,也都是世間絕對禁止的。復甦之術,創生之術,滅靈之術……凡此種種,被稱爲決不許涉足的鐵律。”

    “爲什麼要挑戰鐵律?”

    “因爲想知道究竟是無法,還是不能。”

    佘子殊呆呆地望着她。一紅一藍兩個身影,彷彿成爲天地的中心。

    “我不明白。”子殊直白地問,“這就是人類的探索欲嗎?人類獨有的?”

    “大概也不能傲慢到稱其爲人類獨有之物,但人類固然是有的。這種屬性被賦予在人類身上時,總能衍生出許多有趣的事。爲什麼存在,如何存在,盡頭是什麼,起源在何處。人類總是非常非常想要知道這種問題的。或許現在的你,確實很難明白。”

    “我該如何明白?我爲何要明白?”

    “當你自發地想要知道這些,便能證明你是有心之物。不論是哪個問題的答案,都基於有生命誕生。有此初始,纔有存在,纔有走向終結的過程。在意識到這點之前,我們也做過許多嘗試。返魂香抓取的,只是渙散而無用的意識。嗔恚之惡使尹歸鴻,我們將前世的記憶賦予他,以仇恨的情感推動,但終歸沒能做到。即使是同樣的靈魂,他自始至終都未曾被過去的自己凌駕在意識之上。惡口之惡使則相信自己就是縋烏……但那只是欺騙孩童的謊言。所有的一切都失敗了,即便是試圖對不祥之物加以利用和控制。”

    “我也失敗了,對嗎?”

    “……孩子。”

    皋月君緩緩伸出手。受到那些繩索的拉扯,她的動作略微有些艱難。但蟲羣構成的線終歸有韌性,她還是成功將雙臂垂下,牽動許多純白的絲線。

    她冰涼的手觸碰到子殊冰涼的臉。一樣的毫無溫度,僅僅是發生碰觸。她像是笑了,口部咧開微小的弧度。皋月君就這樣倒着捧她的臉,溫柔地說:

    “這便是取決於你的事。”

    子殊的手不由地碰到畫筒。她想她該做出一種抉擇。但她還是沒有任何這麼做的衝動。爲什麼一定要這麼做?爲什麼要有這份好奇心與探知慾?爲什麼要有心?

    “我不理解很多事。”她望着她的造主,“比如說,我仍然想見我的朋友一面。這是爲什麼?我沒有心,也就沒有感情。但我僅僅是想這麼做罷了。見不到不會遺憾,見到也不會釋然,這究竟是什麼?是不是擁有心才能明白?”

    “這是執念。”

    “執念?”

    “明知其不可爲而爲之,是謂執念。”

    “即便是我,也能夠擁有執念嗎?”

    “誰都可以擁有執念。這是由感情而生,卻能夠脫離感情之外存在的事物。你的執念通過習慣,便越過了情感。有心纔能有情感,但情感爲心的孕育提供可能。正如沃土與繁花。沃土滋養了繁花,待繁花凋零,又迴歸成爲沃土的命運。”

    “我該怎麼做?”

    “你想怎麼做?”

    佘子殊知道了,她的造主不會給她提供答案。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是無法。她自己也無法爲自己提供答案,但自己是唯一能回答問題的人。

    “我不知道。”

    “你想見她嗎?即便只有屍體。她被藏起來,藏在一個逃不過歿影閣眼睛的地方。”

    “還是想。也許可以知道答案。”

    “好……那便等待罷。很快,妾身就能讓你與她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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