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夜浮生錄 >第五百零一回:問諸水濱
    在問螢的護送下,阮緗已經被安全帶離了這片地方。臨行前,她將吳垠的令牌交到謝轍手中。他與凜天師清點一番,目前他們只有兩塊令牌。一個是朱桐留下的,一個是吳垠交給他們的。凜天師當着他們的面,從薄薄的令牌側面拉出一個小抽屜來。

    這令人多少感到新鮮。他們湊過去看,裏面是某種透明又堅硬的物質,大約是使用樹脂製作而成的。一片花瓣被固定在中央,看上去精緻可愛。朱桐的令牌裏,花瓣是青翠欲滴的綠色,吳垠的則是如雪的白。

    “這是媧菫華的花瓣,那是一種傳說中的花。據說歿影閣擁有的是世上最後一朵。”

    “我聽過,”寒觴道,“相傳其名取自女媧補天的五色石。每一個顏色,都象徵五行中的一種。這種花聽說還能製作讓人起死回生的藥——不過那都是神話故事罷了。但歿影閣的五個妖怪都是靠這個東西庇護,才能自如地在六道靈脈中穿梭而免遭侵蝕。如果是真的,看來還是有可信的部分。”

    凜天師短暫的沉默了一陣。謝轍說:

    “所以按照阮姑娘交代的,五個令牌湊在一起便是一朵完整的花,能夠就我們庇護的力量。但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起作用,我們也並不知道。”

    “而且其他令牌……”寒觴思忖着。

    “如果這就是令牌的光澤,那麼神無君身上有一個。”謝轍突然說,“既然親眼見到了花瓣的形態,我大約知道我所看到的是什麼了。神無君身上收着這樣的東西,朽月君身上,也恰有一個——也就是說還差最後一枚。”

    “那會在哪兒?”寒觴話音剛落,突然又像是想起什麼。他擡頭環顧四周,一拍手背,對幾人說;“糟了,從剛纔到現在我們竟然都沒有注意到少了個人——忱星呢?”

    謝轍也如夢初醒。仔細回想起來,在朽月君製造浮島時,她就已經不見蹤影。難道在來的路上她就已經和幾人走散了?是不小心,還是故意爲之?的確,來時的路錯綜複雜,但在阮緗的帶領下,方向也十分明晰。真不知道忱星現在身處何方,有沒有事。

    “顧不得其他人了。”

    凜天師一面說,一面爲皋月君供給靈力。這實在是杯水車薪,因爲她的身體已經虛弱到很難接受他人的救助。寒觴雖然已經解了毒,但仍失血過多,需要短暫的休息。震顫暫時停止了,穹頂也不再出現新的裂縫,但打鬥的聲音一刻都沒有停止。趁着這會兒,謝轍走向皎沫與佘子殊站着的地方,想着能否幫上什麼忙。

    但他沒走幾步,又有新的異狀發生。

    空氣是突然冷下來的,那溝壑中的地獄之火幾乎在瞬間熄滅。原本明亮的空間暗下來,那幾道垂落的光牆就成了唯一的光源,分外刺眼。他略微靠近平臺邊緣,聽到下方傳來液體流動的聲音。不多時,他已經能看到水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上擡升。

    但那真的是水嗎……?

    能看清楚的,只有光線落下的部分。這些液體說不上清澈,說不上渾濁。它雖不濃稠,卻有種異樣的粘滯感,很難泛起什麼水花。很難找出確切的一種顏色來形容它,水面上像是蒙着一層厚重的油污,泛着斑斕又骯髒的彩虹般的紋路。是的,斑斕且骯髒,少有什麼東西能同時讓人們同時想起這兩種形容。或者說整片水域都是這種油污本身,許多顏色隨着水面的起伏暈染開來,一層套着一層,一圈擠着一圈。每處花紋都像有黴菌在水面自由生長,透着一股令人生厭的強勁生命力。

    水位越來越高,直逼着平臺邊緣。幾人下意識地後退幾步。謝轍還注意到,水面上冒着嫋嫋黑煙,絲絲縷縷,彼此纏繞,難捨難分。那些煙霧在一處聚攏,又在一處渙散,十分不定。那些煙霧時而形成獸性,時而像草木,時而像人類的臉龐。偶爾有氣泡從水下冒出,它們上升的速度比較慢,形狀也不是尋常水中那樣圓潤,而是扭曲着,像有看不見的力道在不同方向擠壓。泡泡破裂的時候,發出的聲音近似某種沉重的嘆息。

    那些油污會發出不定的熒光,像是溶在水中的碎屑。寒觴會想起過去在藏瀾海,有時會有熒光潮在夜裏出現,泛着不知火般的顏色。但那些光的顏色也怪異離奇,絕不如那景色優美,不如說看了只會讓人兩眼昏花,心煩意亂。

    從形式到聲音到色彩,池中處處透出混沌的綺麗。

    佘子殊迎面朝着謝轍走來,這讓他有些錯愕。他正想說些什麼,她卻與自己擦肩而過,徑直走向皋月君。他連忙追上,皎沫也在後方快步跟着。佘子殊在皋月君面前停下腳步,什麼也不說,僅是默默地看着她。

    皋月君只微用力撐起身,寒觴立刻攔住她。凜天師則盯着她說:

    “你確信要讓將你帶到這世上來的人置於危難之中?”

    “我並沒有委託她做這種事。”她淡然地說,“按照人類的說法,她也沒有徵詢我的意見。我們是獨立的,她製造了我,僅此而已。而且……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幾人盯着她。她硃色的薄脣一開一合。

    “雖然無從對證,但我已然瞭解當時的我爲何會離開。我並非誤入輪迴之流,而人造的肉體被拋卻在黃泉彼岸。我是故意去往那個地方的。”

    “爲什麼?”皎沫問。

    “沒有存在下去的理由。每一日,都是相似的。即便說的話不同,見的人不同,喫的東西不同,說到底,都漫無目的地運作着。與我相似之物皆是亡者,伴我生活之人非我族類。狀態唯有二:存在,與不存在。每天,我聽從諸位的命令,簡單地行動,執行名爲存在的狀態,循環往復。直到一日,我選擇了不去存在,僅此而已。”

    “你……不怕死嗎?”寒觴問。

    “沒有恐懼,沒有寄託,沒有雜念。疼痛、黑暗、死亡,我對此一概不知。我對痛楚毫無感覺,只能模仿受傷的人;我也見過黑夜,其事物的狀態與白晝別無二致。還有許多,我都見過,都瞧不出什麼。唯獨死亡,我尚未經歷。”

    “你爲什麼不想活着?”謝轍問,“這世上仍有許多你沒見到的。你不想看嗎?”

    “千篇一律,本質上區別全無。這些東西從不會真正勾起我的慾望,好奇也是模仿。看到池子,我想起來,我從歿影閣來時便是從這池中走出的,想必它那時恰接入了六道靈脈。如今它移動到這裏,我才知道我竟與葉姑娘擦肩而過,毫無察覺。那兵器,果真指着的不是她的身軀。過去的我如何離開戒備森嚴的歿影閣,大約也是直接投身化屍池中。我本以爲會迎來簡單的結束,但沒有,而是被引入那個世界。不論在哪兒都是一樣的——可觸的是物,不可觸的是靈;可見即有色,不可見即無色。存在與不存在,都只是一念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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