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烏鴉都不做聲。一點點鳴啼,一點點撲扇翅膀的聲音,都完全消失。生還的烏鴉依然是龐大的數量,但它們都只沉默不語。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所有烏鴉的目光都齊刷刷看向這裏,像是某種災難前的預兆。
“這又是,怎麼了……”
聆鵷抓住謝轍的手臂。她很難再接受任何突如其來的變故,生怕現有的一切還會變得更糟。她不敢也不能失去更多了。
葉月君手中的法器噹啷落到地上。她不說話,雙手自然地垂到兩側。她憂慮地上前,卻被謝轍和滄羽同時制止了。在這種不同尋常的情況下,誰也不敢輕舉妄動。眼看着那些法器骨碌碌滾到一邊,身旁突然傳來卯月君的聲音。
“做得很好。”
聲音出現的那一瞬,目光所及範圍內的所有烏鴉突然騰空而起。這種規模造成的聲響堪稱震耳欲聾,掉落的羽毛像漆黑的雪,紛紛揚揚地灑落。它們的反應像是受驚了,倉皇逃竄的模樣委實讓人心生不安,儘管幾人的不安幾乎已要到達極限。
看向卯月君時,三人不約而同後退兩步。他的樣子讓他們有點人不出來了——那是一種怪誕的平靜,平靜到了極致。嘴角、眼角、眉梢,沒有任何能表示情緒的事物被展現。臉上的每一塊皮膚,每一寸肌肉都如此放鬆,彷彿失去了生的氣息。
而且他沒有眼睛——眼眶裏只有純淨的白色,沒有一絲雜質。瞳孔完全消失了,就連那標誌性的三日月的金環也不見蹤影。滄羽一驚,第一反應便是擔心卯月君的安危。但他的神情很快便穩定下來。他走上前,行了禮,以儘可能平和的態度說:
“您莫非是……”
“再怎麼看,也只是平平無奇的兩人。尋常人類罷了。但他們還是選擇讓你們活下來。”
真不敢相信這番略顯刻薄的話出自葉月君的口中。聆鵷試探地說:“姐姐?”可她看清葉月君的眼睛也如卯月君一樣,心臟頓時像被狠狠揪了一把似的刺痛。她的表情亦是死水那般平靜,像是被剝奪了原本的意識。
“怎、怎麼了?你們都……”
“是那位大人罷。”滄羽低聲道,“竟真的將意識跌降至此……”
霜月君亦是如此。即便只剩下一隻眼睛,它也泛着同樣的青白。她用相似的腔調冰冷地說:“十惡已除,黃泉十二月便完成了一項重大的使命。”
聲音仍是他們的聲音,語調卻透着一股陌生與空靈。暗沉的天幕上,那些不屬於人道的裂隙仍在緩慢地合攏。只是那像落淚般的流體仍一刻也不停歇。萬籟俱寂,逃竄而去的羣鴉躲在更加遙遠的地方。放眼望去,能看到無數亮閃閃的瞳孔死死盯在這裏。並非出於威懾,而是恐懼。它們對這不屬於人間的造物有着異常敏銳的感觸。
“您的意思是……以後,人間再也不會爲惡使所支配,再也不會有妖變發生,再也不會產生惡念。人們從此便將真善美所維繼,永生永世迴歸極樂淨土般的田園?”
“你在做夢?”
神無君一手撐着一柄刀,將自己的身體支起來。他的視線淡漠地掃過幾人。謝轍他們清楚地看到,神無君的眼睛依然是正常的——雖然只是相對於他來說的正常。但至少,屬於他的個性並未被這種“降臨”剔除。
雖然他還是那副態度,卻讓幾個人感到親切極了。
“我……”謝轍僵硬地說,“我並不是很能明白那位大人的意思。”
“真是說笑了,”朽月君也突然說,“我怎麼從來不知道人生來就是真善美的?”
他也未被突如起來的異變所控制。驚奇之餘,他們自然也有些疑惑。朽月君倒是很合時宜地替他們解答:
“與那位大人正面溝通的辦法,不是非地獄而無他法。唯有在地獄或是冥府,才能與其本尊直接對話。那位大人,絕對無法以人類所能認知的姿態降臨人間。人間道及其所屬之六道,不過是欲界的一部分。同困於欲界之中,那位大人雖身居於冥界,本源卻是天界道。”
“閻羅魔大人……並非地獄的原生之靈,而是天界之客?”
這實在是有悖尋常人的認知,謝轍已不知該用什麼表情面對這條信息。他與聆鵷不自覺抱得更緊。只有神無君泰然自若地走上來,站到幾人身邊。
“六道囊括三界,通常人們認知的人道,並不在其中。天界不止是一個地方,更是一種境界,如‘斷、離、滅’的境界有着相同的語境。有色界、無色界,皆是天界。欲界的天界僅有六天,色界則有二十二天,此二十二天又被分爲六重。而上的無色天覆有四天:空無邊天、識無邊天、無所有天、非想非非想天。以其但有定果色,而無業果色。爲人類所熟知的那位大人,也只是六慾天中的一位罷了……我說的是嗎?夜摩天大人。”
欲界六天,一者四天王天,二者忉利天,三者夜摩天,四者兜率天,五者化樂天,六者他化自在天。
「確乎如此。」
三位無常異口同聲地說。雖是不同的嗓音,但卻是那麼整齊地疊在一起,很顯然指使他們的是同一個意識。朽月君斜過眼打量神無君,用一種微妙的語氣說:
“倘若那位大人沒有親口告訴你,你又是如何發現的?”
“我從很久前就開始懷疑了。很久以前。”神無君坦然道,“直到此刻,我才完全得以確認。這位大人屈尊降臨人間的形式,與數千年前我在碧落羣島所經歷的是如此相似……你應該聽說過的吧?九天國的八位邪神,實則只有七位。而第八位,則是其他僞神不計一切代價也要觸發神降的‘天神’。恐怕那時候,與我發生一瞬的接觸的,就是欲界諸天之一。您與祂的氣息是如此相似……”
“所以你在那個時候,果斷將自己設法了斷了吧?我聽說過這個故事,很精彩。”
雖然如此揶揄,朽月君卻並非在真心調侃他。她連目光都未放在神無君身上,而是有些警惕地審視着面前的三位無常。